喧囂与炒作:誰買了張曉剛們的畫

万毅忠/在中國的見聞一直讓左映雪感到別扭。

07 年7月10日到8月17日,紐約的庫羅斯(kouros)畫廊為左映雪舉辦個人畫展。畫展當晚,開賓客們來到曼哈頓73街東23號,這是一棟門口立著雕塑的歐式大門,再往西二三十米遠處,夜幕正在吞噬中央公園里的綠色。左映雪任教于密蘇里州圣路易斯森立公園社區大門,是當地藝術界的名人,也是庫羅斯藝廊接納的首位華裔畫家。當天晚上,剛從中國回來的左映雪在与記者的閑談中,毫不掩飾對中國當代藝術界的失望。

近年來,左映雪常回中國,感覺那里的藝術气息中夾雜著過濃的商業味。06年的中國之行使他憋不住寫了一篇短文《歸國藝術感念》,敘述了他在國內看到的景象:「畫家們急功近利,作品充斥著淺薄,媚俗,剽竊和裝瘋賣傻,藝術批評則充滿著不切實際的胡吹亂捧。」

后來,他避開大都市的浮躁回到東北故鄉,在長白山腳下的山村和礦井找到了自己的淨土。這一次,他在庫羅斯億藝廊共展出六幅油畫,希望長白山的僻靜村落和年代久遠的礦井,能為人們帶來不含喧囂之聲的中國畫面。

急功近利令中國畫壇迷失

近些年,不少在歐美的中國畫家回國,無論常駐或是短呆,都對這個劇烈變化中的國度有著強烈的感受。左映雪在《歸國藝術感念》中表達了自己恍若隔世的感覺:「從上海到北京一路走來,那些自以為是的中國畫當紅藝術家們小人詐富般的表現讓我感到极度的沮喪和失望。畫畫對絕大多數中國畫家而言已不是精神和心靈的需要,而是謀求名利的敲門磚和粧點門面的金字招牌。

左映雪告訴多維那次他去了北京的宋莊、798和一個新開發出來的酒廠,發現畫家們最大的關注就是錢。“他們只關心畫能否賣出去,能賣什麼價,大探誰的畫又賣了多少”。他在798和酒廠遇上了一些年輕的畫家,他們才智聰穎,但閉口不談藝術本質的問題。“他們不發掘自己內在的東西,並在風格上抄襲他人”。

他認為在中國很多年輕畫家走入誤區,這些誤區有各自的外在特徵和色調,如光頭系列,紅孩子系列,或是被調侃的毛澤東系列。左映雪發現中國當代藝術名家有鮮明的商業化共性,他們非常相似:題材相似,趣味相似,畫法相似,包括形象上都相似。“個別畫家的畫引起了西方注意,拍出好價格,大家就競相模仿,自己不斷重複。但哪怕是畢加索或馬蒂斯,有一位就足夠了,世界不需要第二個畢加索或馬蒂斯,模仿前人或自己都是可笑的。”

1986年就離開中國的左映雪深感國內藝術界盛行炒作風,對誰在拍賣會上買了張曉剛等的作品提出疑問。

在 798,左映雪遇到了這樣的場景:出了名的畫家雇傭幾位年輕人座成一拍畫畫,自己的在畫廊外邊下棋,下一會兒棋就過去看畫,看畫得怎樣,滿意了就簽收上自己的名字。這幅活動畫面令在美國呆了20多年的左映雪深感自己是“老外”,並覺得“這未免太不嚴肅了”。“雖說跟風和抄襲在美國也無法避免,但遠沒有像在中國形成趨勢。我所接觸的美國畫家大都兢兢業業地潛心研究自己的興趣之所在。最後取得何種成績,是機遇、天份和努力的問題,但他們的藝術態度絕無問題。”

1986 年,左映雪離開東北時,中國還處於開放初期,一個人出國留學也只能從國家銀行兌換26美金,那時的中國人真沒有見過什麼錢。“中國人現在的生活與我出國前比,天翻地覆,市場經濟給人很多機會去賺錢。但在利益驅使下,藝術家放棄藝術理念,不是好事。希望隨著經濟的發展,浮躁之氣會沉澱下來,畫家們能潛下心來研究藝術本質的問題。中國不會永遠是急功近利的人在呼風喚雨,有才情的畫家,不會滿足於嚼別人嚼過的饃,他們會走出自己的路子。”

誰買了張曉剛們的畫

當代中國油畫四大金剛方力鈞、張曉剛、岳敏君和王廣義等,不僅在主題選擇和繪畫風格上影響了中國當代畫壇,他們在商業上的成功,更直接推動著中國畫壇的商業化浪潮。畫家們像股民緊盯股市一樣,觀望著成功畫家的拍賣行情表,幻想著一日自己能躋身其間。在“2006京翰海秋季拍賣會”上,方力鈞的《時光》拍出 418萬元人民幣的高價,王廣義的《勞力士》在香港佳士得拍出416萬元人民幣;07年6月倫敦蘇富比拍賣會,岳敏君的作品《教皇》以214萬英鎊售出。張曉剛的“血緣系列”以面相單薄、單眼皮、薄嘴唇、瓜子臉、中山裝和神情呆滯拘謹為特點,這單薄的形象竟連連寫下拍賣天價:06年11月在香港佳士得,《父與子》拍出1556萬元人民幣,《天安門》賣出1912萬元人民幣;07年3月《大家系列:三位同志》在紐約蘇富比拍得211萬美金;4月在香港蘇富比,《天安門一號》拍出1528萬元人民幣;07年5月在香港佳士得,《生生息息之愛》以1251萬元人民幣賣出,《紅色肖像》拍出1473萬元人民幣。他的市場行情已經把八大山人、唐伯虎、徐悲鴻、黃賓虹、齊白石等中國傳統書畫家遠遠地拋在後面。

當代中國藝術品的拍賣戰績,使《紐約時報》也以《畫筆勝過印鈔機》為題加以報道。高價碼使中國畫家在各拍賣會倍受矚目,以至於很少有人質疑這些作品是否真的具有劃時代的高度。左映雪相信張曉剛們的畫距離這個高度甚遠,但他的問題是:200多萬美金甚至可以買到畢加索的作品,到底是誰在買張曉剛們的作品?左映雪告訴多維:“不僅我在問,我的畫家朋友都在問,究竟是誰在買?”

左映雪沒有找到問題答案,但他認為如果買家是中國人,將在世界市場上對中國美術界造成負面影響。“現在西方人也發現中國人太會炒作,二三年前回國,我看到中央電視臺播出對一所名校新聞系副教授的采訪,他堂而皇之地在國家電視臺上大談新聞炒作學,令我瞠目結舌。”

左映雪認為炒作在中國已經無孔不入,登峰造極,並對中國的未來造成破壞。“炒作就是用虛假的東西掩蓋實質上的不足,只有不足的東西才需要炒作。真正的好東西不需炒作,只需要你客觀地報道。”

在國內當代畫家們於國際拍賣場連創新高的同時,蔡國強和徐冰等在美國具有影響的當代華人藝術家們則顯得不溫不火。回想蔡國強曾在2002年,以火藥灸燒宣紙繪成的抽象屏風在紐約佳士得上拍得22萬美金,當時被稱?創下了中國當代藝術品拍賣最高記錄;在紐約蘇富比2005年秋拍會中,徐冰的《語言風景系列》成交價也僅?48萬美元。面對蔡國強和徐冰在國際拍賣活動中的價格疲軟,國內媒體甚至報道說他們“期待內地買家”。

面對拍賣行情上的此消彼漲,左映雪推崇蔡國強和徐冰嚴肅的藝術精神:“我為他們的成就感到驕傲,與國內畫家不同,他們非常嚴肅地探索藝術本質,探索藝術語言,探索藝術表述,而不是關注什麼樣的內容更有賣點”。

中國當代藝術創作中突出功力忽視藝術本質令左映雪到胃口,他覺得那些畫充斥著政治符號:“他們的畫看一張就夠了,他們都用漫畫風格調侃中國人:卡通畫、漫畫式、政治畫、調侃政治人物、近似於歪曲的誇張,並自稱?後現代。他們在政治的另一面與文革時期的高大全異曲同工,文革作品強調主題先行,他們忠實於這一原則,也主題先行,揣摩受西方歡迎的主題,一窩蜂地去畫這類東西。”

20年後重回北方道路

在別別扭扭的中國之行中,左映雪還是從為數不多的畫家身上發現了勤奮與虔誠,他認?這兩種因素是藝術家區別於他人的身份標識。離開了上海和北京,他就與幾位吉林的老畫友為伴,直奔長白山區。

長白山腳下的砟子煤礦位於江源縣,開挖於日本占領時期。左映雪在1977年考入東北師範大學美術系學習油畫之前,在通化山區的這個煤礦做了八年的工人,他最初的繪畫靈感就來自於長白山的林野和礦工粗獷的生活。

《東北當代藝術大事記》曾記載了左映雪在80年代中期的活動點滴,如1985年1月他參加了長春的畫家聯展“首屆北方道路展”,期間有宣言稱:“我們要在北方這塊沉睡的大地上成長起來的心靈,去創造具有鮮明個性的藝術,這就是北方的藝術道路。”

隨後左映雪沒有走上這條路,他從人們的視野中消失了。1986年,左映雪來美留學,90年獲南伊利諾伊大學卡本爾分校美術碩士,後任教於聖路易森林公園社區學院。21世紀,左映雪利用暑假和創作年假,幾乎每年都回東北作畫,20年的美國生活之後,他的藝術創作似乎正回到宣言中的北方道路上。

作品《老車站》(Old train Station),創作於2006年,左映雪驚奇於在他離開的30年裏,砟子車站一點兒沒變。引導運煤進入裝煤塔樓的礦區鐵路,站臺建築歪斜的電線杆,電線淩亂地交錯於天空,為畫面帶來趣味。左映雪說:“估計再過十年二十年車站就不存在了,我用畫為它作個歷史記錄。”童年創作的另兩幅油畫《電機房》(Power House)和《老豎井》(The old silo),則分別展示了早期工業淩亂無序的趣味和把礦工運送到幾百米的地下的老舊設備。

左映雪來美國求學,他的一位畫友則每年都去鴨綠江源頭的江源村作畫寫生,並對江源村發生了如同梵高對阿爾,塞尚對普羅旺斯般的虔誠。左映雪回國度假,曾兩次被帶到這裏,錯落有致村舍隨地勢起伏於鴨綠江一側,村子不大但層次感很強,左映雪在這裏領略了久違的中國北方秋天,創作了《紅對聯藍大門》(Blue Door with Red Couplet, 2006)《紅磚牆遺跡》(The Remains of Red Brick Wall, 2005)和《綠色門和柵欄》(Fence with a Green Door, 2006)

人最沒勁兒的

左映雪是個樂天派,篤信藝術理論與個人的天性有關。他喜歡隨意的繪畫作品,關注色彩、用筆和形象,關注視覺本身所造成的趣味感。在繪畫技巧上,他把西方繪畫與中國繪畫摻合在一起,形成混合技巧。他展出的六幅油畫,每一用筆都具象征意味,畫中淩亂的電線佈局和柵欄,潛伏著中國畫影響,但色彩卻受法國印象注意影響,大量采用戶外色彩,使畫面具備透氣和光感。

在庫羅斯畫廊,人們很快便能發現在他的六幅油畫中,礦山、車站和村莊都是人活動的場所,但全部都畫中無人,甚至在他於吉林美術出版社2004年出版的《油畫家左映雪生活速寫》中,也鮮有人物速寫。

為何會出現人物的缺失,這是純粹的藝術選擇,還是有更深的哲學思考。左映雪這樣回答多維:“人是最沒勁兒的,畫人很沒勁。看我們所處的世界,所有問題都是人自己造成的:政治、環境、人文上的各種問題,都是人為的。在人生大舞臺中,各色人等匆匆扮演著自己的角色,實際上都是假面具。與人對話,還要琢磨他話語的真假,因為再老實的人都會或多或少展示虛為的一面。大自然不是這樣,它碩大而真實,其真實取之不盡發掘不完,它提供的信息豐富而有趣。我覺得跟大自然對話,比跟人對話有趣的多,解讀大自然對我來將更具挑戰性。”

左映雪在《歸國藝術感念》一文中進一步闡釋了這一觀點:“人是十分渺小的。同自然對話,必須懷著一顆虔誠和敬畏的心態才能觸及到隱藏在自然背後的神秘語言。作為畫家,只有真誠才能捕捉到孕育在自然中豐富多彩的美妙的視覺趣味。”

左映雪已經在密蘇里州聖路易斯呆了17年,每年都舉辦二三個畫展,這位創作中的藝術家被當地藝術界所接納,成為聖路易斯藝術家協會董事,參與策劃大聖路易斯地區的各類藝術活動。作為森林公園社區學院的美術教授,他在教學中強調隨意性,不忘將藝術的趣味感和遊戲般的表現力帶給學生。

作為學院派畫家,左映雪十分留意藝術的商品化與商品化的藝術之間本質上的區別,他直言慶幸自己因教職穩定可以不為五斗米折腰,潛心研究繪畫藝術,不至於像很多畫家一樣去迎合商業畫廊。“記得有一次,一個美國學生問我為什麼喜歡在學校教書而不去商業畫廊做職業畫家。我告訴他因為我不喜歡為了賣畫同畫廊周旋,那種感覺有損我作為一個畫家的自尊,我寧願把自己賣給學校,換取一份穩定的收入,一個不為生活焦慮的心境,正因為如此,我才可以有一顆平和的心態以自己喜歡的方式真誠地生活和創作。”

相片說明:

左映雪接受多維社記者訪問

圖為左映雪07年7月在庫羅斯畫廊的畫展中

圖為左映雪07年7月在庫羅斯畫廊的畫展中

左映雪教授的油畫江源村系列之一

左映雪教授在長白山寫生

重新走回中國北方的左映雪在江源村找到了創作靈感,這幅《有紅對聯的藍門》是他的江源村系列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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