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重塑美国的法国学者

中国浙江城市学院和美国印第安纳大学印第安纳波利斯分校哲学与宗教学者乔治·A·邓恩（George A. Dunn）7月3日在《环球邮报》撰文《一位默默无闻的学者如何塑造地球上最强大的国家》，介绍2015年去世的法国人类学家和哲学家、法兰西学院院士、美国斯坦福大学文学与宗教学教授勒内·吉拉德（René Girard），以及他的将欲望、暴力和宗教根源追溯到一个共同点“模仿”的人类行为理论。

他的洞察引出更黑暗的视角：人类争斗并非因为他们不同，而是因为他们相似，为了同一件事而互相竞争。为避免混乱，人类发展出替罪羊机制：将责任推卸给某个人或群体，然后通过驱逐或献祭来清除他们。

他认为宗教远非暴力的根源，而是一种遏制暴力的手段。圣经反复站在受害者一边，基督教传播破坏了替罪羊机制，植入了一种新的道德反射：关心受害者。吉拉德博士敦促人类摒弃竞争，实践宽恕。

吉拉德的铁杆弟子、亿万富翁投资者和PayPal联合创始人、Facebook的首位外部投资者、国家保守主义者彼得·蒂尔（Peter Thiel）提炼了吉拉德博士给企业家的箴言：不要抄袭——要创造。

蒂尔向政界敞开了钱包。2016年，他支持特朗普，震惊政界，成为特朗普最引人注目的捐赠者之一。同年，他在共和党全国代表大会的演讲中称赞特朗普是一位颠覆者，将颠覆失败的建制派，结束“愚蠢的战争”。

蒂尔与副总统JD·万斯的关系始于2011年，当时蒂尔在耶鲁大学法学院演讲，万斯当时是学生。蒂尔的演讲充斥着吉拉德式的主题，批评精英机构只注重地位而非创造力。两人一拍即合。2016年，万斯出版《乡下人的悲歌》时，蒂尔为他撰写了一篇热情洋溢的宣传语。

万斯公开钦佩吉拉德博士，并与蒂尔（可以说是世界上最杰出的吉拉德主义者）关系密切，这引发了一些发人深省的问题：吉拉德博士的理念将如何影响这个地球上最强大的国家？

全文如下：

2015年，一位真人秀明星兼房地产大亨走下金色扶梯，宣布将竞选总统，此举将颠覆美国政坛。同年，在美国的另一端，一位默默无闻的学者离世：法裔美国文学与宗教学者勒内·吉拉德（René Girard）在加州斯坦福大学去世，他曾在那里任教三十年。唐纳德·特朗普的名声一落千丈，而吉拉德博士则相对默默无闻——至少在学术界之外是如此。然而，命运最终将他们的名字联系在一起，而吉拉德博士本人或许也对此感到不安。

勒内·吉拉德的声誉建立在一项涵盖广泛的人类行为理论之上，该理论将欲望、暴力和宗教的根源追溯到一个共同点：模仿。他认为，我们渴望物品并非因为它们的内在价值，而是因为别人想要。欲望具有模仿性：我们模仿别人渴望的东西，尤其是那些我们仰慕的人。广告商本能地知道这一点，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会邀请乔治·克鲁尼（George Clooney）或迈克尔·乔丹（Michael Jordan）这样的明星来销售从浓缩咖啡到运动鞋的各种商品。

但是，当我们模仿的人与我们关系密切到成为竞争对手时，会发生什么呢？当两个人觊觎同样的稀缺商品——地位、爱情、土地、关注——他们就会互相攻击。吉拉德博士称之为模仿性竞争。它最著名的表现形式是三角恋，但它也体现在办公室政治、体育竞赛、华尔街的狂热以及无休止地追求攀比中。

这种洞察引出了一个更黑暗的视角：人类争斗并非因为他们不同，而是因为他们相似，为了同一件事而互相竞争。吉拉德博士认为，古代社会一直受到这种倾向的困扰。为了避免混乱，他们发展出了替罪羊机制：将责任推卸给某个人或群体，然后通过驱逐或献祭来清除他们。这是一种原始模式，在屠杀、女巫审判以及最近的“取消文化”和网络暴民中都存在。

吉拉德博士的另一个重要见解与宗教有关。他认为，宗教远非暴力的根源，而是作为一种遏制暴力的手段而产生的。献祭仪式化解了模仿的张力。这些体系一直存在——直到圣经宗教开始从内部瓦解它们。吉拉德博士指出，圣经反复站在受害者一边：被兄弟背叛的约瑟，以赛亚书中受苦的仆人，以及最重要的，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随着基督教的传播，它破坏了替罪羊机制，并植入了一种新的道德反射：关心受害者。

但这种道德突破伴随着一个悖论。一旦受害者身份赋予了道德权威，人们就开始争夺它。模仿欲望如今演变成一场竞赛，人们竞相承受更多压迫、更多冒犯，也竞相在捍卫他人时更加正义。一场新的竞争由此诞生——这一次，是为了争夺谁遭受的苦难最大。而吉拉德博士则敦促我们摒弃竞争，实践宽恕。

彼得·蒂尔（Peter Thiel）登场了。这位亿万富翁投资者和PayPal联合创始人曾是斯坦福大学哲学系学生，也是吉拉德博士的追随者。后来，他自称是“铁杆的、顽固的吉拉德主义者（Girardian）”。正是吉拉德博士的洞见让蒂尔先生意识到了Facebook等平台的力量——驱动力并非信息共享，而是模仿欲望。蒂尔先生成为Facebook的首位外部投资者。他早期对该平台的押注获得了巨大的回报。

蒂尔先生的政治观点难以被轻易贴上标签。他曾是一位坚定的自由意志主义者，倡导言论自由和自由市场，但后来却转向了国家保守主义——一场专注于文明衰落、民族认同以及宗教在公共生活中复兴的运动。这一转变与吉拉德博士对社会脆弱性的警告不谋而合。与吉拉德博士一样，蒂尔先生也批判政治正确以及觉醒文化的道德矫饰。

蒂尔先生2014年与布莱克·马斯特斯（Blake Masters）合著的畅销书《从零到一》（Zero to One）提炼了吉拉德博士给企业家的箴言：不要抄袭——要创造。模仿式竞争会导致停滞，而不是创新。“竞争让我们过分强调旧的机会”，蒂尔先生写道，“并盲目地照搬过去行之有效的做法。”这本书，加上蒂尔先生孜孜不倦的宣传，在硅谷激起了人们对吉拉德博士的兴趣。蒂尔先生还创立了致力于推广吉拉德博士工作的非营利组织 Imitatio，并捐赠了数百万美元用于支持书籍、研究和会议。

更具争议的是，蒂尔向政界人士敞开了钱包。2016年，他支持唐纳德·特朗普，震惊政界，成为该候选人最引人注目的捐赠者之一。同年，他在共和党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演讲中称赞特朗普是一位颠覆者，将颠覆失败的建制派，结束“愚蠢的战争”。大选结束后，蒂尔加入了特朗普的过渡团队，并在特朗普大厦开设了办公室，提供科技政策咨询和任命审查。

他的热情并没有持续太久。蒂尔很快就悄悄地与政府保持距离，并在2023年接受《大西洋月刊》采访时表示，投票给特朗普“就像一声不太清晰的求救”。然而，他在特朗普的影响力依然存在——最突出的是副总统JD·万斯。

他们的关系始于2011年，当时蒂尔在耶鲁大学法学院演讲，万斯当时是该学院的学生。蒂尔的演讲充斥着吉拉德式的主题，批评精英机构只注重地位而非创造力。两人一拍即合。2016年，万斯出版《乡下人的悲歌》时，蒂尔为他撰写了一篇热情洋溢的宣传语。一年后，蒂尔将他带入自己的风险投资公司Mithril。2019年，在蒂尔的支持下，万斯在俄亥俄州与他人共同创立了Narya Capital。

蒂尔对万斯的影响不仅仅体现在职业上。在2020年的一篇文章中，万斯感谢蒂尔将他引荐给吉拉德博士，吉拉德博士的见解在万斯皈依罗马天主教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吉拉德博士帮助万斯区分了两种相互冲突的内心声音：一种促使他攀登世俗成功的阶梯，而另一种则强调道德正直。吉拉德博士还向他表明，寻找替罪羊是逃避自我反省的一种方式。他写道“在基督里，我们看到我们努力将责任和自身的不足推卸给受害者，而这恰恰是道德上的缺陷”。

大约在这个时候，万斯也经历了政治上的转变——他从一个直言不讳的特朗普批评者（曾将特朗普比作希特勒）变成了一个民粹主义的忠实信徒，坚信特朗普是唯一能够有效挑战政治建制派的人。在特朗普的支持以及蒂尔1500万美元的捐款（这是参议院竞选史上最大的一笔捐款）的支持下，万斯在2022年赢得了俄亥俄州的参议院席位。仅仅几年后，特朗普就任命他为竞选伙伴。在贸易、移民和外交政策方面，万斯在信息和语气上都成为了特朗普的忠实拥护者。

万斯公开钦佩吉拉德博士，并与蒂尔（可以说是世界上最杰出的吉拉德主义者）关系密切，这引发了一些发人深省的问题：吉拉德博士的理念将如何影响这个地球上最强大的国家。

许多人认为，特朗普的言论正是吉拉德博士所反对的一切的典型例证。这种言论如同教科书式的推卸责任，将精英、移民和媒体敌人视为所有社会弊病的根源。万斯本人似乎也重复了这种做法，他在竞选期间重复了未经证实的指控，称俄亥俄州的海地移民正在食用宠物。批评人士称，他是为了政治利益而推卸责任。另一些人则更宽容地认为，他可能只是在表达他认为是真诚的当地关切。

更广泛地说，吉拉德博士对政治正确和受害者文化的批判在保守派中引起了深刻的共鸣。他对竞争和暴民暴力的警告与人们对意识形态趋同和制度脆弱性的担忧相吻合，而他强调宗教是制约人类冲突的因素，这使得他尤其受到宗教传统主义者的青睐。

然而，吉拉德博士既不是右翼人士，也不是左翼人士。他自称是中间派和“政治无神论者”。在他看来，这些标签的含义远不止温和主义和怀疑主义。吉拉德博士认为，真正的中间派不是妥协者，而是拒绝被群体所俘获的人，无论群体是右翼还是左翼。他写道：“群体往往要么完全‘右’，要么完全‘左’。知识分子有义务避免这种二分法。” 屈服于政治群体思维意味着独立思想的消亡。

对吉拉德博士来说，当政治变得神圣，当政党、运动或领袖成为偶像时，政治就变得危险。成为政治无神论者，就是拒绝这种崇拜。这或许是吉拉德博士对我们这个疯狂两极分化时代的最终馈赠——并非一种偏袒任何一方的理论，而是一种挑战，让我们远离纷争，看清这一切是多么地雷同。

随着吉拉德博士的思想悄然从研讨室迁移到参议院办公室和硅谷董事会会议室，我们陷入了一个悖论。一位曾诊断群体疯狂的思想家，如今却萦绕在那些推动大众的想象中。一位崇尚谦逊与牺牲的理论家，如今却激发着雄心壮志和权力的计划。

但吉拉德博士本人预见到了这种风险。他的作品从未被用作武器或转化为意识形态。它是一面镜子——黑暗、严苛、难以直面。认真阅读吉拉德博士的作品，就是要直面我们自身的对抗、自身的替罪羊，以及我们不仅模仿我们所钦佩的人，也模仿那些我们声称反对的人。正如他曾经回答如何评价他的理论时所说：“当你认识到自己是一个迫害者时，你就会明白我的理论的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