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作家张翎:只求无污染地还原内心感受

二零壹零年七月上映的电影《唐山大地震》侵扰了张翎的生活。影片的叫座与好评,使众多华文媒体记者寻踪找到了这位与中国远隔千山万水的作家,一段时间里她一边在多伦多应付蜂拥而来的采访,一边宽慰自己,这股热潮总会过去,她将回到自己安静的生活中,恢复以往的工作和写作节奏。

构思于北京机场候机厅的小说《余震》,发表于《人民文学》2007年第1期,当年登上中国小说排行榜。09年,导演冯小刚宣布拍摄根据《余震》改编的史诗性电影《唐山大地震》。2010年8月,影片公映一个月后,中国广电总局决定推荐《唐山大地震》代表中国角逐2011年奥斯卡奖最佳外语片。

荣誉像空气中的微尘,持续不断地向张翎袭来,为她的生活抹上了一些怪异的色彩。在她的写作中只有一个目标,而各种奖项横七竖八地挡在这个目标前,试图迷惑她,为此她必须时刻保持清醒。她告诉记者:“获奖绝不是我的目标,我的目标是如何朝真正的感受无限度的接近,我知道要达到无污染地还原内心感受是不可能的,但这是我一辈子的目标。”

被感动是普通老百姓的审美趣味

张翎第一次看电影《唐山大地震》是在10年5月,在北京冯小刚的工作室里,看了未完成的片子。当时故事情节,音乐和人物对话都已完成,没有完成的部分是高科技的合成和字幕。

和普通观众不同的是,张翎当时有着双重的感动:首先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文字变成画面,导演还是才华横溢的冯小刚;第二层的感动是电影故事本身,改编后的电影故事着墨于心灵重建,基调非常温暖。张翎的小说故事有着冷色基调,重点描述大地震给心灵带来的长久创伤。

张翎认为冯小刚暖化故事基调,是因为他知道中国绝大多数老百姓渴望看见家庭团圆的结局。这种暖色调与好莱坞电影一脉相承,因为被感动是世界各国老百姓普遍的审美趣味,冯小刚只是遵从了老百姓的愿望。张翎说:“因为这世界有太多丑陋,太多不安全和太多痛苦,人们带着善良的心愿走进电影院,希望看到世界变得善良和温暖,有一个美丽的结局。”

在冯小刚的工作室里,张翎几次掉泪,她感叹冯小刚是个“贴近戏的导演”,他知道“在哪些地方用什么方法拨动哪一根弦让观众感动”。

导演诠释的是他自己的意图

《唐山大地震》的编剧是北京剧作家苏小卫,冯小刚曾想让张翎负责该片海外场景部分的编剧,一度还邀请她去了新西兰的外景地。最初冯小刚想和曾拍摄了电影《魔戒》的新西兰知名电影高科技公司维塔合作,后来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放弃了这一计划。张翎所做的海外部分编剧,也随着计划一同被放弃,张翎第一次为电影编剧,就这样无疾而终。

根据《余震》改编的电视连续剧,目前正由制片人陈剑飞紧锣密鼓地筹备中,张翎没有参与其中。张翎的长篇小说《金山》,也被导演张黎买下版权,预备拍成电视连续剧。

频频触电后的张翎,如何看待自己和电影电视的缘分?她对剧本对她小说的改编又有何看法?张翎说她不会为自己的首次触电打分,但她理解导演的作为。“我认为对于一个导演来说,他的目标不是来诠释小说家的意图,他是要诠释自己的意图。一部小说摆在一位导演面前的时候,导演和主创的眼睛是很毒的,他们要在小说里找到自己的切入点,并且每个人的切入点都不一样,这就像一个立体的东西,大家从四面八方看,我看到的是痛,冯导看到的是阳光和希望。当他看到这一点时,他便会进行深度挖掘,挖出来的东西,其结果就和小说很不一样。”

透过《唐山大地震》煽情的泪光,张翎发现自己小说的框架还存留在影片中,那是这部电影的灵感之源,她深信如果《余震》不存在,《唐山大地震》也不会存在。

本来可能是一部“反动电影”

初次触电的张翎对电影编剧大幅改动自己故事的宽容,多少有着另一层原因,那就是她尊重冯小刚,她认为在中国导演里,冯小刚是为数不多的既能把握视觉艺术又有很好的文字功底的导演,甚至认为如果冯小刚要选择写小说的话,会是一个很不错的小说家。

但冯小刚如果真的成为小说家,其风格也一定会和张翎迥异,这一点张翎恐怕心中有数。她告诉记者:“如果这部电影按照我的小说来拍的话,会是一部非常反动的电影,我相信不会有很多人带着现在这样的感动走出电影院。”

张翎多次强调自己的“小说不是为了悦人耳目而写”,面对人们质疑为何《余震》中有那么多阴暗的情节,她回答:“里面的确有一些阴暗丑陋的东西,但我认为它们是生活的一部分,我不能忽略这些东西,我不愿意轻易接受人们肤浅的安慰,诸如‘一切都会过去的,生活还会照旧,孩子们还可以过上幸福的生活’,等等等等。”

张翎觉得这种安慰十分可疑,她说:“我写《余震》不是为了讨人喜欢,如果它让人们不安,那就让它不安吧!生活本来就有些东西是让人不安的!我们不能闭着眼睛说话。这就是我当时的内心感动,我觉得小说真实地还原了我的内心感受。”

作为小说家早就独立存在

国内网站流传着一篇专访,称张翎“很高兴得到冯小刚的帮助,使其作品蹿红国内文坛”。文章说“张翎是谁?不仅大多数国内读者没有印象,连许多资深出版人也鲜闻其名,导演冯小刚相中张翎的作品竟然成了她‘可能会红’的契机。

对此说法,张翎十分不以为然。“电影《唐山大地震》问世,距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发表已有12年,在《唐山大地震》拍出来之前很长时间,我作为小说家就早已独立存在了。”她告诉记者。

张翎自信《唐山大地震》不会改变自己的写作,她不会在写作的初始阶段,考虑迎合电影的因素。“
将来只要身体健康,灵感依旧,我还会作为独立小说家存活于世。如果以电影这种大众传播方式更广泛地推出我的文字,我当然乐见其成,但我认为小说和电影始终有各自的独立性。银幕不会改变我写作的初衷,我执着于以最少受污染的方式来还原我内心的感动,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是这样。”

看不清当下的中国和自己

评论家认为张翎善于扑捉大历史背景中的小人物,张翎知道自己的文学审美阻止她把历史作为前景,以人物来陪衬历史。“这样做势必会有一个恶果,那就是概念性,另一个恶果就是故事情节和人物都会变得生硬和抽象,这是我不愿意做的两件事。”张翎说。

外界赞誉张翎的小说有沉重的历史感,她认为那是拔高,自己只是不愿意写看不清的东西而已。“《金山》和《余震》都有了一段时空距离,但我觉得唐山大地震还是太近了些,只隔三十几年。我需要相当的时空距离看清整体,有了这个审美距离,看明了了我才会有勇气和能量去写。”

张翎坦陈看不清楚当下的中国,因自己身处他国,且没有时空距离。她也看不清自己,所以她的作品里,没有自己的影子。“往往一个作家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都带有强烈的自传性质,尤其是女作家。我写作至今,我的作品离我本人都很遥远。我不太会写当下的题目,我看不清这两样。”

张翎认为无论是《金山》还是《余震》,她始终的写法是通过故事,通过命运,通过人的眼光看历史,而不是通过历史来看人。她目前正同时为几部作品采风,一是《金山》的姐妹篇,讲一座淘金小镇上一个中国女人的故事,另一个则是越南题材的小说。

移民文学是全球巨大潮流

在人们关注海外华人的文学创作时,张翎的眼光更为深远。“移民文学是全球巨大的潮流之一,以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为例,2000年至今十位获奖者,至少有五位具有移民身份。从2000年的高行健,2002年的库切,07年的勒·克莱齐奥,到09年德国的穆勒,他们共同的特点是,离开出生的国家,漂流很多地方,后来定居在另一个国家,写作或用母语,或用居住国语言,回过头来写故土的故事。”

移民生活打开了这类作家的视野,他们看见了很多文化与文化,国界与国界,语种与语种之间的夹缝,他们的写作与一辈子不挪窝的人写的东西截然不同。张翎回顾了十九世纪维多利亚时期的小说家,如狄更斯哈代艾略特等,当年狄更斯写作《双城记》,写了法国和英国,就很了不起了,因为那时的大部分作家都没有机会走的很远。

“但今天世界很不一样,移民首先是个经济潮流,然后是个社会潮流,把这些潮流记录下来,就成为一种文化潮流,它在全世界都很强势。”张翎还认为海外华人的文学创作丰富了中国文学,这种说法毫不夸张。

无污染地还原内心感受

在张翎眼里,有一个目标比任何获奖都难以达到,那就是“无污染地还原内心感受”,这目标因其艰难而成为张翎的唯一目标。她说:“获奖绝不是我的目标,我的目标只是如何能接近我内心的感动,因为真正的写作,内心感动非常强大。但在写作过程中,这种感动会被各种各样的因素所污染,它从心灵深处流泻到纸上的过程中,往往会被污染,有时这是一种潜移默化的污染,自己并不知道。我的目标是如何朝真正的感受无限度的接近,我知道要达到无污染地还原内心感受是不可能的,但这是我一辈子的目标。”

市场和获奖因素都可能污染这种内向的追求,但无人可以绝对排除这些因素的影响,张翎说自己也不例外。她不排除获奖,但绝不会以这些东西作为目标。

多伦多是张翎生活的大本营,2010年,她破天荒地从诊所请了一年的长假,为下一步的写作外出采风,至于一年后该怎么办,到时再说,至少目前她不打算辞去工作。“我的这份工作收入相对较高,根据过去十几年的经验,靠写作达到这个收入是很难的。当初我努力读书成为听力康复师,就是为了解决生计问题,不至于为了下一顿饭犯愁,这是我计划的一部分,今天我仍按这个计划进行。”

张翎不追求高产,身为听力康复师,她认为有足够的时间从事业余写作,她的日常工作跟文学没有直接关系,但却让她看到了各族群的人,近距离接触多伦多多元的生活脉络,这使她获益匪浅。她唯一遗憾的是,如果想在其他地方采风一个月,这份全职工作便会成为阻碍。

在多伦多,张翎是个文学孤雁。很多年前,她曾是加拿大中文笔会的成员,因无暇参加各项活动,已退出很久了。对于国内评论界议论加拿大华人文学出现了“井喷现象”,她认为用词夸张,那只不过是很多加拿大华人写作者经过十几二十年的努力,在事业有成的同时,艺术生命也瓜熟蒂落,与在美国和法国的华人写作者一样。

喜欢邓一光和范稳的小说

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珍爱的小书库,那里藏着激动自己灵魂的文字。学英美文学出身的张翎,过去过去经常阅读维多利亚时期的经典作品,它们已经渗入自己的生命细胞之中,现在她更多地阅读中国作家的作品,例如邓一光和范稳的小说。她说:“范稳的《藏地三部曲》非常好,视野很大,表现方式内敛手法克制,还有贾平凹迟子建,都是我喜欢的作家。”

如果要张翎从浩瀚的书海中挑出一两本来珍藏,她会选择法国勒·克莱齐奥的《乌拉尼亚》和美国弗兰克麦考特的《安吉拉的骨灰》。

作为全球移民文学中的一颗新星,她的长篇小说《金山》正被翻译成多国文字,英文版即将上市,法文版还在翻译中,她认为“因书中有很多文言文,还有广东话,翻译难度不小”。

在北美生活和工作了25年的张翎,一直使用中文写作,日后是否会尝试英文创作,她自感可能性甚微。“我在母语里游刃有余,自由放肆,哪怕第二语言再好,也永远不可能有这种感觉。第二语言只能写出通顺的故事,而在母语里能找到游刃有余的感觉,写出传神的故事。”

张翎说:“有过传神的经历,我就很难回去,满足于一个通顺的故事。在时间不够的情况下,我只能放弃我的至爱,来就近我的最爱。”


张翎,浙江温州人,中国当红电影《唐山大地震》改编自她的小说《余震》。1983年毕业于复旦大学外文系。1986年赴加拿大留学,分别在加拿大的卡尔加利大学及美国的辛辛那提大学获得英国文学硕士和听力康复学硕士。现定居多伦多市,在一家医院听力诊所任听力康复师。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开始发表作品,其中篇小说《羊》《雁过藻溪》《余震》以及长篇小说《金山》分别进入中国小说学会2003、2005、2007和2009年度排行榜,并先后获得十月文学奖,世界华文文学优秀散文奖,加拿大袁惠松文学奖和人民文学奖。她的长篇小说《金山》正被翻译成英法德意荷西等9国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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