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年旧作重温:忍者阿展

偶然在网上翻阅到05年赴纽约前在蒙特利尔写的一篇文章,重读后放置于博客中,有意思的是,经过这些年的经历,我发现自己也成为承受中国人卑微命运的忍者。还有一点要记住,美国《王建展后援会》是由日本人发起成立,在此之前,有人去华人社区求助,但社区一片冷漠。






阿展命中注定了要成为一个人物。

至于要成为什么人物,没人明白告诉过他,实际上也没人明白地知道。 

阿 展躺在美国纽约上州克林顿郡监狱里的硬板床上,在夜色中卷曲起左手,像玩弄魔球一样,转动手掌内无形的空气。福州亭江老家的阿发眯着眼睛,拉长着笑脸第一 个转过去;香港柴湾街头热烘烘的空气中一位小姐疾走如飞,还没忘回头狠盯他一眼;在偷渡的轮船底舱里,阿海熬到了第十六天,在他身边闭上了眼;纽约唐人街 围城里有一双双窥探的眼睛,像拉力赛一般传递着他倒霉的消息。

这些眼睛随魔球转动,却没有一个通灵,没人能告诉他命中注定的东西。他放下手臂,他知道,这种难解的东西就是命运,它像是黑暗中出现的幻影,一闪一烁,映衬出你的生存所在之后,转瞬即逝。 

我 手头有阿展的两张照片,第一张大概是1983年照的,那一年他刚入狱,他被剃了个秃瓢,人显得干净利落,头部微垂,剑眉下的双眼皮像他此时的人生轨迹一样 分外鲜明,直挺的鼻梁下面是大男孩刚长成的嫩嫩的胡须,我注意到他低垂的眼神和微微噘起的嘴唇,那一内敛和一隆起泄尽了一个小青年初次入狱的羞涩不安和委 屈。 

关于阿展在唐人街的作为,有很多种说法在窄巷间 流传。比如有一种说法就严重夸大了唐人街的地位,说阿展是由恶魔派来,坑蒙拐骗偷抢无恶不作,从此搅乱了这西方世界的唯一乐土。实际上连傻瓜老二都知道, 无论是魔鬼还是天使,都没有相中唐人街这块平庸的地方,他们甚至对像老鼠一样在唐人街串行的这一谎言不屑一顾。 

人在世间的作为有时显得很滑稽,有人居心叵测信口胡诌搅乱真相,弄得另一些人像清道夫一样耗费体力和精力,清扫道路抹去尘埃,将简单的真相还原。 

1983 年的某一天,21岁的阿展独自一人穿过唐人街。这一天他有点像是被鬼使神差,走在街上的感觉像是回到了福州亭江的小街上。我没有考证到案发在白天还是晚 上,只知道在这天,这个美少年的步态特别飘逸,大西洋的空气湿漉漉地佛过他的双耳,他有些醉态,于是当朋友们接二连三地从身边溜号,他也没有警觉。 

他 要做的事情十分简单,为朋友两肋插刀。这种事情他在福州的乡间从小耳闻目染,感觉无师自通,况且在三天前,他和两个朋友已经先踏了一遍路,讲了一回理。他 甚至想象餐馆老板已经将拖欠他朋友的工资用红包包好,毕恭毕敬地立在家门口迎候他的大驾。所以当他颇费功夫把门敲开时,绝对没有想到接到抢劫报告的纽约市 警正在赶来。 

接下来的事态就完全失去了东方特色,阿 展作为非法偷渡客,竟胆大包天去打劫一位对社会颇有贡献的小资本家,美国的司法制度怎可容忍。于是我们就在1984年的当地报纸上看到了这样的新闻:中国 非法移民David Wong(王建展)因涉嫌抢劫被法庭宣判有罪,入狱8年。福州人阿展从此自唐人街消失,而日后的美国社会多了一位叫David Wong的新闻人物。 

在纽约州的克林顿监狱服刑的众囚徒们用特别的注目礼迎接了阿展这位中国绿林好汉的代表,在这个通行英语和西班牙语的监狱里,又聋又哑的阿展还是命中注定要成为一个人物。 

1986年,服刑三年的阿展还处于一个艰难的语言过渡期。我看见他那具有福州话语音外形的汉语如长期失却水分的土皮,正在大面积沙化,他的喉咙嘶哑,像一棵干枯的树枝仰望苍天,就在这个时候,英语像晨间的雨露,趁虚而入滋润着他。 

3月,春天来到纽约州,克林顿监狱的八百多名囚徒像花儿一样拥挤在监狱操场上,在寒意正在减缓的空气中放风。在这些白人黑人和拉丁人汇成的囚犯人海中,阿展显得微不足道,甚至连他的名字也已经消失,他被叫着Wong,感觉像是某种不祥发生时,人们脑中的轰响。 

这一天是12日,黑人囚徒朱利叶斯在放风的人海中被杀了,800多人立即波动起来,阿展随波逐流,脑中轰鸣,却压根不知发生了何事。直到被狱警抓住,他还有一种虚幻的感觉。 

作 为狱中唯一不能用英语申辩的人,阿展和狱中仅有的另一名华人囚犯阿张被监狱方面指控为杀人疑凶,在87年8月的庭审中,一式白人组成的陪审团一致认定直喊 冤枉的阿展有罪,他以二级谋杀罪被判刑25年至终身监禁。阿展被押上囚车时回头四望,在无亲无故的法庭中留下一脸茫然。 

随后,侥幸逃出冤狱的阿张为了救阿展于沉冤之中,想方设法联络上了唐人街。后来发现,他求救的方向,就仿佛是一个饥渴的莽汉,向大沙漠的深处去寻找水源,可怜的他最后连一株能滋润牲口的骆驼草都没见着。 

我 没有找到阿展在第二次判刑后的资料,有人说他在判刑之初一直申辩无罪,言语不够就用眼神述说。如果说他第一次获罪后自觉心中有愧,在法律面前他无法伸展身 躯;那么这第二次的冤狱,使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散发出正直的生命感。我看到他在监仓里手脚伸展,大口呼吸,就像一个人又重新登陆人间。 

此后的18年间,阿展的英语突飞猛进,他每天在监仓内图书馆里研读报纸,作学习笔记,为了了解自己沉冤的深度,他开始学习美国法律,出狱时据说已达美国大学法律系本科在读生的水平。

这还不是他的全部,他在运动场锻炼,在健身房健身,简直像一个修行的忍者。 

我手头拥有的他的第二张相片,一个三十多岁的健壮男子,秃瓢下还是两道剑眉,挺直的鼻梁下不再是微翘的嘴唇,我知道那是他不再想诉说委屈,他那一道紧闭的唇线像是一把在沉默中等待出鞘的剑。 

在大狱外面,身居纽约的日本裔学生幸地山一直关注着阿展的命运,他以相面师的眼光和自信,注视着这个大墙内的血气方刚的东方青年,他坚信从阿展那张正直,隐忍甚至无助的脸上,找不出一丝的凶残,阿展是无辜的。 

1992 年,幸地山发起成立了日后大名鼎鼎的“王建展后援会”,日本人幸地山也历史性地成为力图从沉冤中打捞华人阿展的第一行动者。随后,夏威夷,北加州,明尼苏 达州和加拿大的多伦多都成立了“王建展后援会”,拉丁裔,黑人,华人和其他族裔纷纷加入,其成员的社会身份有学生、社区人士、律师、工会负责人、医生和艺 术家甚至私家侦探。 

侦探巴利找出了真凶,那是多米尼 加裔的古铁雷斯。受害人朱利叶斯在另一监狱时曾打断过古铁雷斯的腿,日后同时转狱,监狱当局玩忽职守,未对两人实行分隔,最终酿成命案和导致阿展的冤狱。 古铁雷斯假释回乡后死于吸毒,留下知道真相的妻子和愿意出庭作证的10位牢友。在找到真凶和证人之后,阿展的后援们便要求法庭重审案件及释放阿展。 

在整个事件中立下大功的另一人是美国最有影响力的报纸《纽约时报》的华裔记者David Chen,这位无冕之王从1999年到2004年为阿展案件做了10次调查报道,使阿展成为美国主流媒体中响当当的新闻人物。 

2004年10月,纽约州高等法院上诉法庭裁决此案打回克林顿县法院重新审判。12月10日,纽约上州检方以“取证困难”为由,宣布取消对阿展的指控。21日,纽约州主审法官正式批准检方撤销控告,这意味着二级谋杀罪名不成立,阿展的冤狱生活荒唐告终。  

一 个星期之后,阿展被送往移民监狱等待遣返,他留在美国做问题青少年社工的要求被拒,美国梦彻底破灭。不过也不完全如此,阿展偷渡前曾和朋友戏言:只怕是到 了美国后,中国话都忘了,只会说英文了。果不其然,半年多囚禁在移民监狱,也仅使他恢复了少量的福州话,这时我仿佛听到阿展用流利的英文说:the tricks play on the human beings by destiny.命运之神戏弄人。 

2005年8月9日清晨5点,阿展被带离纽约州水牛城的联邦移民看守所,此时东方刚刚泛白,阿展不发一言,只是顺从。在罗切斯特郡的国际机场,两名美国移民警察和一位专程前来的香港警官汇合后,共同押送阿展搭乘联合航空班机飞往香港。 

一个福州人冒死淘金的故事就这么以22年牢狱生涯空荡荡地告一段落,阿展最终的遣送地没有选择福州,那是因为他作为福州人“飘”的使命还远没有结束,除了纽约的律师为他的冤狱向纽约州提出800万美元民事诉讼索赔之外,阿展像古时的皇上一样身无分文。 

8月10日,阿展43岁生日,他在香港柴湾姐姐的家里拥抱了白发苍苍满脸泪痕的母亲,吃着母亲做的寿面。屋外,是香港夏日里的滚滚红尘。 

同一天,在香港和大陆,同时各有一个正当红的硬派男性电影明星,正摸着头皮寻找新的角色,他们的桌面上都摆放着几张阿展的照片和各种剪报,他们又几乎在同时拿起了电话:喂,老大吗?给我找个写本子的高手,我要演一个中国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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