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荷马-迪克森:加拿大须应对美国可能的崩溃

2021年12月31日,加拿大《环球邮报》刊载皇家路大学(Royal Roads University)卡斯卡德研究所执行主任托马斯·荷马-迪克森(Thomas Homer-Dixon)2万多字的宏论《美国政体已破裂,可能崩溃,加拿大须做好准备》(The American polity is cracked, and might collapse. Canada must prepare),引来近1500条评论。文章译文如下:


美国变得越来越难治理,有专家认为它可能会陷入内战,加拿大该如何应对?


到2025年,美国民主可能崩溃,导致国内政治极端不稳定,国内暴力泛滥。最迟到2030年,美国可能会被右翼独裁统治。


不能因为这种前景看起来荒谬、可怕、无法想象而忽视其可能性。2014 年,特朗普将成为总统的说法让几乎所有人觉得荒谬。但今天的世界,荒谬经常变成现实,成为可怕的司空见惯。美国领先学者现正积极应对美国民主弱化的致命前景。


去年11月,150多名政治学、政府学、政治经济学和国际关系学教授呼吁国会通过《自由投票法案》Freedom to Vote Act,以保护美国选举的完整性,却被参议院搁置。学者形容“此刻风险巨大、危机四伏。时间在流逝,黑暗的午夜将来临”。


我是研究暴力冲突的学者,40 多年来研究并发表了关于战争、社会崩溃、革命、种族暴力和种族灭绝起因的文章,近二十年来我在多伦多大学领导了一个和平与冲突研究中心。今天,当观察到美国正在发生的危机时,看到了其政治和社会层面令人警醒的信号。


我对美国发生的事情一点也不感到惊讶,1980 年代我在美国读研究生,有时会听右翼脱口秀主持人拉什·林博(Rush Limbaugh)的节目,当时我对朋友说,林博每个节目都像把锋利的凿子插入美国政治机构道德权威的微小裂缝,再用锤子猛击凿子的另一端。以后几十年里,林博们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敲击,社交媒体和福克斯等媒体加大了其打击力度。裂缝不断扩大、分叉、触及并深入到曾受人尊敬的美国机构中,严重损害其结构完整性。美国变得越来越难以治理,有专家认为它可能会陷入内战。


2020 年,特朗普总统授予林博总统自由勋章,表明林博的恃强凌弱、民粹的白人种族中心主义,混合了对自由派精英的愤怒和攻击、种族主义的狗哨政治、吹嘘美国例外主义和威权领导,已成为美国主流政治意识形态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这不能只归咎于林博及其同类,因为美国已经功能失调。这些人既是功能障碍的症状,也是根本原因,甚至可以追溯到建国时期对美国政治文化的长期不信任、奴隶制及其催生的选举团的政治妥协、参议院中农村投票权的过度代表,以及内战后重建的失败。但世界各地成功的政体都克服了同样重大的缺陷。


将今日美国推向失去民主边缘的,似乎是其潜在缺陷与社会变化之间的累计效应。这些变化包括中产阶级收入停滞不前、长期的经济不安全,技术变革和全球化令美国财富的主要来源从实体力量、重工业和制造业转变为思想力量、信息技术、符号化生产和金融。工人工资停滞,资本回报飙升,导致大部分人贫穷。疫情爆发前的2019 年第四季度,排除通货膨胀因素后男性工人平均工资低于1979 年,但从1978到2016年,大公司CEO 收入从普通员工的30 倍上升到271 倍。美国内陆大片地区经济萧条,增长越来越集中在十几个大都市。


还有两个关键因素。首先是人口:随着移民、老龄化、通婚和去教堂人数减少,美国非西班牙裔白人基督徒比例下降,右翼理论家激发了人们对美国传统文化被扼杀和白人被替代的担忧。第二是精英普遍的自私:美国富有和权势阶层普遍不愿纳税,不愿投资公共服务,不愿创造上升机会以缩小美国人在经济、教育和种族上的差距。政府越是因资源不足无法解决日常问题,就越遭人们唾弃,人们用自己的资源和狭隘的身份认同来寻求安全。


经济、种族和社会差距助长了美国政治左右意识形态两极分化,日益加剧的两极分化使政府瘫痪,差距扩大。右翼和左翼在政治上相互孤立,越来越互相鄙视。双方都认为对方要摧毁他们所爱的国家,政治缓冲地带正迅速消失。


人们武装到牙齿,平民手中约有4 亿枪支。


突出“有毒的两极分化”,意味着一些分析暗示双方对危机负有同等责任。但情况并非如此。尽管双方都在煽风点火,但显然右翼有更大的责任。


哈佛大学著名社会学家和政治学家西达·斯科克波 (Theda Skocpol)指出,2000年代初,共和党边缘分子用严明的策略和来自科赫兄弟等亿万富翁的巨额资金,将极端自由放任的意识形态变成正统的共和党教条。2008年奥巴马当选后经济萧条地区白人中产阶级对移民和文化变革的焦虑日增,并融入民粹主义茶党运动。特朗普令两股力量联合起来,共和党促成了激进的“反政府自由市场富豪与焦虑的民粹活动家和选民之间的便利婚姻”。


以林博的风格,右翼煽动者比以往更激进化。通过将恐惧和愤怒转化为武器,特朗普和福克斯的塔克卡尔森和乔治亚州众议员玛乔丽泰勒格林等一众追随者已控制了共和党,将其变为近乎法西斯的个人崇拜,成为破坏民主的最佳工具。


使用脏话并没有错,正如保守派评论员大卫弗鲁姆David Frum所说,特朗普主义在蔑视法治和美化暴力上越来越像欧洲法西斯主义。右翼最新推特可以佐证:一张流传甚广的度假照片上,共和党政客及包括年幼孩子在内的家人,坐在圣诞树前,端着手枪、霰弹枪和突击步枪,兴高采烈地笑着。


这些枪不仅仅是象征。特朗普邪教自称是唯一真正爱国的党,能捍卫美国历史和价值观,反对民主党人的背叛,这些民主党人对既不理解也不支持“真正”美国价值观的世界精英和少数族裔心存感激。关于1月6日对国会大厦的袭击,袭击者并不认为是在攻击美国民主,尽管这毫无疑问,相反他们认为需要以“爱国”行动来拯救它。


民主是一种制度,支撑该制度的是一套至关重要的信仰和价值观。如果足够多的人不再持有这些信仰和价值观,那么民主就无法生存。可能最重要是承认公民平等决定未来,再次是愿将权力让给自己的政治对手,如果那些平等的公民是这么决定的。特朗普及美国右翼煽动者的意识形态叙述核心是暗示美国大部分人,主要是非白人、非基督徒和受过教育的城市人口,并不是真正平等的公民,也不是完全的美国人,甚至不是真正的美国人。


这就是为什么特朗普“2020 年大选结果被偷走”的“大谎言”被近七成共和党人接受,成为强大的反民主毒药。如果坚信这个谎言,他们就将自己置于道德之外,不会遵守规则。是否公开支持这一谎言已成为共和党人对特朗普忠诚度的试金石。这不仅是促进共和党团结反对民主党的意识形态,它令追随者距离导致人类最严重暴力的极端非人性的心理仅一步之遥。借渲染反邪恶的道德圣战,共和党将国会选区划分为卷饼状,限制投票权,并控制州选举机构。


当局势以这种摩尼教的方式发展时,任何手段都是正当的。作为美国两个政党之一,它现在不惜一切代价争取胜利。


许多持枪者正等待开火信号。民调显示,有20到3000万美国选民认为2020 选举是从特朗普手中窃取,用暴力让他重返总统职位是正当的。


2016年11月美国大选前几周,我与几位专家交谈,评估特朗普担任总统的危险。我最近再次咨询他们。2016 年令他们震惊,大多数人上个月又非常沮丧。所有人都说自去年国会山遭袭击以来,美国政治局势急剧恶化。华盛顿特区乔治梅森大学政治社会学家杰克·戈德斯通 (Jack Goldstone) 是研究国家崩溃和革命原因的主要权威,他说“自 2016 年以来,我们发现对早期美国民主复原力的乐观是基于两个错误假设。首先是美国机构足够强大,可轻松承受颠覆。第二是绝大多数人会理性行事,被政治中心吸引,不可能受制于极端组织”。


但2020年大选后,戈德斯通博士发现从司法部到县选举委员会的核心机构都易受压力,几乎没有坚持到底。“我们还了解到,如果夹在两个极端之间,大多数人会感到害怕而沉默,许多人会被大众妄想所俘获”。令他惊讶的是“温和共和党领导人要么被迫退党,要么默许一个包含谎言和反民主行动的政党领导层”。


特朗普选举失利激发了共和党基础选民,激化了年轻党员。即使他们不齐心协力扭转选举,共和党人也可能在今年11月同时控制参众两院,因为执政党在中期选举中通常表现不佳。共和党人很容易获得巨大胜利,选民被疫情压倒,被通货膨胀激怒,厌倦了拜登总统处理危机时的蹒跚缓慢。,具有独立倾向的选民已经转向共和党。


一旦共和党控制了国会,民主党将失去对国家政治议程的控制,让特朗普更盯住2024年夺回总统的目标。而一旦上任,他将只有两个目标:平反和复仇。


我咨询过的一位美国军民专家和高级联邦官员指出,特朗普再次当选总统后,可能在国内和国际上完全不受约束。限制他的关键因素是美国军方,一个热心致力于捍卫宪法的堡垒。在特朗普第一任期内,军方一再抵制他的威权冲动,预测并控制其流氓行为,最值得注意的是,国会大厦暴动后不久,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米利将军就命令军方将任何涉及使用武力的命令纳入决策过程。这位专家认为如果特朗普再次当选,堡垒可能会崩溃。他会用走狗和马屁精取代国防部和参谋长联席会议的文职领导,让他的人渗透到国防部,以执行他的意愿。


经历了特朗普四年混乱后,拜登领导下的美国相对平静,美国政治似乎已稳定下来。但在美国,绝对没有任何事情稳定下来。美国的问题是系统性,且根深蒂固,局势可能很快就会失控。


我咨询的专家描述特朗普重新掌权可能会出现一系列不良后果。他们引用特定的国家和政治制度来说明特朗普可能会将美国带到哪里:维克多·欧尔班(Viktor Orban)的匈牙利及其“非自由民主”的强制性法律、雅伊尔·博索纳罗(Jair Bolsonaro)的巴西,有着长期的社会动荡和行政功能失调、或弗拉基米尔·普京的俄罗斯,有着严酷的强人超级民族主义专制。所有人都相信在特朗普的第二任期,自由主义将被边缘化,右翼基督教团体将获得超强权力,治安警察、准军事团体的暴力行为将急剧上升。


再往前看,有人认为美国联邦制的权威脱节又分散,以至于明显管理无能的特朗普将永远无法实现完全的威权控制。另有人认为当共和党一再犯错,钟摆会最终回到民主党,狂热忠于特朗普的共和党派别无法壮大,最终会随特朗普曲终人散。


人们可以做这样的期待,但还有更糟糕的情况。内战就是其中之一。导致内战的途径很多,斯蒂芬马尔凯的新书《下一场内战》描述了一些途径。最合理的开始是2024年总统选举存在争议,或许民主党人赢了,共和党各州拒绝承认。或相反,共和党获胜,因共和党州立法机构凌驾于投票结果之上,然后民主党抗议者攻击这些立法机构。无论哪种情况,都取决于美国军队是否会支持分裂。


还有一个历史上的政权可能预示着美国更悲惨的未来:魏玛共和国。一如1920和1930年代初期德国的情况,经历了令人震惊的创伤,战败、内部革命和恶性通货膨胀,德国对自由民主的承诺在其文化中根深蒂固。但当我去年夏天读到这个注定失败的共和国的历史时,我发现至少有五处与美国当前局势惊人相似。


首先,具有超凡魅力的领导人都能以政治计划团结右翼极端分子并夺取政权。其次,关于政体内部的敌人如何背叛国家这种赤裸裸的谎言,对于纳粹来说,是背信弃义,对特朗普主义来说,是大谎言。这是激化和动员追随者的重要心理工具。第三,传统保守派认为他们可以控制和引导这位魅力四射的领导人和日益高涨的极端主义,但最终他们自己也被这释放出来的力量击溃。第四,极端主义意识形态的反对者们相互争吵,没有足够认真对待威胁,即使它正明显增长,而是专注于边缘问题,例如辟谣限制红肉供应。


在我看来,第五条平行线最令人不安:“强硬安全原则”hardline security doctrine的传播。我受乔纳森·莱德·梅纳德 (Jonathan Leader Maynard) 研究的影响,这位年轻的英国学者正成为世界上关于意识形态、极端主义和暴力之间联系的最杰出思想家之一。在即将出版的《意识形态与大规模杀戮》一书中,梅纳德博士认为,极端主义右翼意识形态通常不来自建立威权社会的明确努力,而是来自社会对如何保持安全的现有理解的激进化并在面临威胁时采取行动。


他写道,强硬安全概念是“关于威胁、自卫、惩罚、战争和责任的熟悉主张的激进版本”。它们是政权组织暴力迫害和恐怖活动的基础。“强硬派”认为世界上有许多“危险敌人经常在‘平民’团体中活动”,强硬派正越来越多地主导特朗普主义圈子。梅纳德博士随后补充:一旦强硬主义学说在政治运动中被广泛接受,就会成为思想和激励措施的“基础”,甚至会迫使那些不真正接受该学说的人遵守命令。对“真正信徒”的恐惧使运动温和派的行为转向极端。果然,我最近咨询过的专家都谈到了对跨越特朗普基础的恐惧,包括对其家人安全的恐惧,是如何迫使原本明智的共和党人就范的。


梅纳德博士说,强硬安全学说在社会中迅速传播,通常在政治和经济危机时期。即使在魏玛共和国,对国家社会主义者的支持也与失业率密切相关。直到1927年德国经济萎缩前,纳粹就陷入了困境(他们得票率下降,党内陷入纠纷),然后就是大萧条。今日美国正处危机之中,这显然是由疫情引起,但不久后情况可能会更糟:与俄罗斯、伊朗或中国的战争,或是流动性过剩导致经济泡沫破裂的金融危机。


其他研究表明,超过某个阈值后,政治极端主义会自食其果,将两极分化推向不可逆转的临界点。这暗示了与魏玛相似的第六个潜在可能性:民主崩溃,随后是独裁统治巩固。特朗普出现可能只是预热,他是实现第一阶段的理想人选,重新执政后他将摧毁民主,这个过程将产生政治和社会混乱。尽管如此,通过有针对性的骚扰和解雇,他将能削弱国内反对者,那些负责监督核心机构的无党派运作并遵守法治的政治官僚和技术官僚,然后舞台将留给后特朗普时期更具管理能力的统治者,为他制造的混乱带来秩序。


一场可怕的风暴正从南方袭来,可悲的是,加拿大毫无准备。在过去一年里,我们将注意力转向内部,疫情挑战、和解以及气候变化加速分散了我们的注意力。现在我们必须关注紧迫问题,即如何应对美国可能出现的民主瓦解。我们需要首先充分认识到危险的严重性。如果特朗普重新当选,即使乐观估计,加拿大也将面临巨大的经济和政治风险。在激进的民族主义驱使下,特朗普“可能在大陆上孤立加拿大”,正如一位对话者委婉地告诉我那样。


在不乐观的情况下,加拿大很容易面对风险累计效应,且远大于历史上任何一次。例如某知名人士因迫害抵达加拿大,而美国政权要求把他们送回去,加拿大怎么做?在这种情况下,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勇敢的俄罗斯记者德米特里·穆拉托夫在奥斯陆颁奖典礼后的新闻发布会上,谈到威权主义与战争之间的联系时说“不相信民主意味着任由国家被独裁。哪里有独裁,哪里就有战争。拒绝民主,就是同意战争”。


面对南方,加拿大并非无能为力。除其他外,七八十万移民美国的加拿大人,其中许多身居高位、影响力强,可以明显影响未来选举结果及国家政治进程。我的主要建议是:总理立即召集一个无党派的常设议会委员会,由五个国会政党代表组成,拥有完全安全许可。无论联邦政府如何变化,该委员会将在未来几年持续运作。定期收集加拿大专家关于美国政治和社会发展的情报分析和简报。负责为联邦政府提供持续、具体指导,及一旦失败如何应对。


希望是动力而非拐杖,需要诚实而非虚假,需要立足于对加拿大面临的危险现实、基于证据的理解,以及对如何克服这些危险走向的美好且清晰的愿景。加拿大本身也有缺陷,但它仍是人类历史上最为公正和繁荣的国家之一,加拿大必须迎接这一挑战。


https://www.theglobeandmail.com/opinion/article-the-american-polity-is-cracked-and-might-collapse-canada-must-prepa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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