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族裔最权威的女人

地铁车厢里,一个二十多岁的黑壮男子把脸帖在一幅放大了的女人像上,那个女人是一幅挂在车门旁的美容产品广告画,在日光灯下面,女人散发出一种诱人的色泽。

  列车在黑暗的隧道里穿行。黑男子走回座位,又向女人像伸出双臂,嘴唇挪动着。

  地铁里永远分不出白日和黑夜,那里灯光永照,人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宿命在这地面以下,形成了日复一日的潮涨潮落。狭小的车厢里也永远不是一个可供行为的空间,人们在里面禅坐着,各自念着各自的心经,只有异常的举动才能猎取他们的目光。

  此时,黑壮男子旁若无人,画上的女人使他忘掉了周围的一切,他走向门边,倾斜着身子,含情脉脉地端视着女人。男子把左脸贴上去,紧接着又换上右脸,他双手大张着,象要把这印刷成平面的女人抱起来,嘴里还用自己的语言念叨着什么。

  车厢里的人们由漫不经心而关注起这黑壮男人,那神态像是电影学院的考官在审视考生的表演小品。
  一对坐着的白人年轻情侣忍不住笑了起来。
  男子目无他人,继续他这关于爱的超现实演绎。

  盖娘扭过脸,闭上了眼睛。

  这个世界莫名其妙,她觉得这些人都是异类,肤色语言和行为都近乎邪恶。这辆在城市地下疯串的列车她控制不了,这些黑黑白白的人她控制不了。而控制不住的事情,总是使她的血压飚升。

  这座城市色彩斑斓,各色语言各种民俗在它的不同角落里如奇异果般纷呈,这是传说中的巴别塔被上帝弄倒之后的结果。红黄白黑的人们因由口而出的不同语言而隔阂,因传统的分别而产生各自巨大的行为空间,人们在各自的文明空间里按各自特有的游戏规则把玩着游戏,只有在触犯法律的时候,城市的权利机构才会从它沉默的一隅如火山般向人们爆发示威。人群被语言分离,这也是从全球四面八方移民来此的人们一种最基本的生存状态。
  城市平铺在这离大西洋不远的绿色平原上,象是一块多彩而界限清晰的马赛克。

  盖娘二十多岁时,从地球的另一端嫁来这里。乘飞机在空中飞行时,她脑子里漂浮的奇思异想象云彩一般。她想象脚底下这片多彩的土地,想象它的一年四季,幻想着自己会换上红黄白黑四季肤色,象风一样掠过每一个族裔的神秘角落,她想象在这芸芸众生之中,她会如信众们在黑暗中高举的烛台,就和她刚刚击败了村里所有的少女远嫁异国他乡时一样夺目,或是成为神奇王国的公主,每当她经过一个社区,红男绿女们争先恐后地向她膜拜,而她的画像会镶嵌在城市每一座大厦高楼之上,她微笑着,人们如痴如醉。

  在新大陆登陆之后的最初些年,为了生计,她在餐馆洗过碗,在家里车过衣服,那个时候,每当她拖着疲惫的双足去超市买菜时,她觉得这座异族的城市就是一座灰色囚房,她的生命将在这里暗淡消逝。

  这城市的官方语言,盖娘费了好几年功夫,才学会了屈指可数的几句;而这座城市通行的另一种语言,因为她在地球的另一端接触过,能很幸运地被她连成句子。即使是这样,盖娘在当时的盖族人群里也是颇为优秀的了,要知道当时大多数的盖族人一辈子忙碌在餐馆和车衣房里,连串句子的可能都没有。

  在三十岁的时候,盖娘进了城市盖族指手画脚中心做义工,在后来的岁月里,伶俐的盖娘拾遗补缺,由义工而短工进而长工。

  盖娘每天穿梭在这移民之城,风过之处,人类各式神奇的语言魔幻般在她的耳边穿梭。盖娘望着遍布城市的教堂清真寺喇嘛庙,她认为任何想要抹掉马赛克上界限的努力都是徒劳的。在这周围都是异族的城市里她生活了三十多年,学到手的异族语言残破不堪,而她身上本族裔的形容特征却丝毫没有异化,这使她经过其他族裔社区时,总分不清到底谁是异类。多少年来,她一直恨恨地经过平伏在城市中的权利机构,远离音乐戏剧街头文化和本地人的一切欢乐,固守在属于本族裔的小格子里,直到后来她顽强地相信,本城市的政府,其他族裔和本族裔的其他人都只是她生活中色彩暗淡的陪衬,一旦他们从这平原上消失了,她绝对能更有滋味地活上很多年。

  这种自信使盖娘的体态在一夜之间如吹气球般地膨胀,也使她很长时间不知愁苦滋味。直到另一个世纪到来的时候,大量来自盖国的青年才俊带着专业技能,有的甚至操着流利的异族语言移居到这座城市,更有甚者,其中个别人进入了她的地盘---城市盖族指手画脚中心成为她的同事,不安的盖娘擤了擤鼻子,皱了皱眉头,如巫师般嗅到了一种颠覆味道。

  盖族指手画脚中心坐落在城市盖族生活的小格子里,原本它有个更好听的名字。但在过去的岁月里,体态肥沃的盖娘总是端坐在中心的厅堂内,轮番前来求助的盖族人象饥饿的人群包围饭盆一样拥在她身边。盖娘用她那能串成句子的本城市通用语言,通过电话线向马赛克城市的职能机构询问一些诸如尿布补助,门板补助等事宜,再用盖族的语言向眼巴巴看着她的盖族人转述一通。因为盖娘每每会在眉飞色舞地转述之后,加上些“你懂不懂!” ,“你ok不ok?!”之类质问式而又颇具抑扬顿挫的后缀,使得原本有着圣母玛利亚风采的中心名称具备了指手画脚的鲜活味道,也逐渐使得中心有了指手画脚中心的别号。

  在地铁的盖站下了车,盖娘在人流中拖着她臃肿的身躯走过地铁车站台阶,蹒跚地穿过狭隘的街道,最后消失在由工厂仓库库房改建成的中心办公室里。每天早上八点,盖娘准时坐在厅堂中央,一座巨大的挂钟在她身后咔嚓作响。为了延年益寿,她习惯在岁月的咔嚓声中品尝一种大西洋哈巴草泡制的哈巴茶,多少年来在挂钟的咔嚓和盖娘呼呼品茶的交响中,中心的同仁们鱼贯而入,多数人会在温驯地唤她一声盖娘后各就各位,在这一切的仪式结束之后,盖娘会用清脆的盖茶碗声作为当日清晨序曲的收尾,这时,盖娘会对自己大声吆喝道:好,现在开工!

  如果有一天早晨中心缺少了这种仪式,那简直和渴望光明的众人登临高山之巅而太阳缺席一样叫人整天不爽。

  自从一年前一个叫顿的盖族新移民混进了指手画脚中心作了她的同事,盖娘便在一大早多了件差使,那就是用耳朵监听他的脚步,用笔在日历上划下时间,然后堆起满脸笑容,扬起声音眯着眼说一声:早上好,顿!如果有一天顿迟到了五分钟,盖娘会在笑容之后收拾好笔墨,转身去到屏风后面,找到在厅堂后的中心总督察,用勉强能连成句的马赛克通用语言把顿诅咒一万遍。
  总督察是一个在马赛克城土生土长的盖人后裔,他不能说盖人的语言,也无法阅读盖人的文字,他被任命为总督察是因为他有着万古不变的盖人面貌和能与官方沟通的本地语言。他对本地语言掌握得如此纯熟使得他连打结巴都具有本地特色,同时他对盖人语言的全然陌生使得他在面对着这些天天前来寻求帮助的盖人时,表露出和官方一样的不解和迷惑,于是,他干脆把自己长期流放到中心的后院里,让盖娘去抵挡一切。

  近来盖娘的血压持续上升,这和混进中心的新盖人--顿--密切相关。这个顿能说自己这一辈子也没能学会的马赛克城市官方语言,他的盖族官话也标准得让她生厌,中心每年一度举办上帝纪念晚会,神明的总督察竟然被他所蒙骗,指定他作了主持人。在晚会开场前的一个小时,在离开办公室前,盖娘盯着顿的背影,感觉到了一种颠覆和颤动。晚会上,在顿讲完主持人开场白之后,盖娘鬼使神差似的溜上了舞台,夺过话筒,明白无误地告诉众多来者,她才是晚会的主人。

  在过去的三十多年里,盖娘一直享有盖族人中至高无上的权威。人们轮番进入指手画脚中心,又轮番地退出,上到八十岁的长者下到六岁小童,几乎都要唤她一声盖娘。凡世间享有这样至尊威严的女人,在时空距离甚为遥远的东方晚清王朝慈嬉太后之后,盖娘是第一人。

  人,是多么有趣的一种动物。 综观人类千年文明史,在无数入土为安或仍在大地上行走的人们中间,在表面的肉体生命以外,还有一种更加神采飞扬无坚不摧的生命。这生命使已故者灵魂出壳,以不朽者的姿态重返人间;这生命使年长者面色红润,步伐坚定,言语铿锵;这生命使年轻的人们无法自控,飘飘然欲直上云霄;这生命犹如一枚核弹潜藏在一些人的头脑中枢神经之中,一旦它发威的话,世界上所有的高楼都会象纽约世贸中心双塔一样泥浆般塌落。

  这不是吓唬谁,这种生命带来的恐怖无所不在。
  每当夜幕降临,指手画脚中心里人去屋空,盖娘独自端坐在厅堂中央,这生命让她发出一丝神秘的微笑。

  马赛克城市是这样一个人所公认的好地方,这里冬日严寒夏日酷暑,一年四季分明,让人无法含糊。但也有两件事情让世人觉得不可思议:马赛克城的房舍,由于受到大西洋回旋软湿空气的侵蚀,所有的木材腐蚀奇快,一根成木在一周内就会糟成木糠,为了保住属于自己的生活空间,生活在马赛克城的人们终生忙碌于领取和更换门板,并乐此不疲。马赛克城另一件事情更是不可思议,这里的人们排泄功能奇好,小便不断,使得这里流向大西洋的昆顿河河水长期充盈,但同时,人们的内急而造成的行为单一也成为一个令所有人头痛的问题,马赛克城市政府为了丰富人民的生活内容,扩大人民的生活空间,急人民之所急,每天向市民免费提供大量的吸水型纸质尿布,人们笑逐言开。

  指手画脚中心门庭若市。

  为了使居住在马赛克城市的盖族人不落后于人,也能源源不断的获得门板尿布,从三十年前复活节后的第三个星期五开始,中心每逢礼拜五为族人举办专题讲座,讲解更换门板尿布的相关细节。在三十年前的一个神秘的时刻,盖娘被挑选担当主讲人这一要职,这可是一个相当于旧时大帝国部长一级的要职。记得当时总督察的话音未落,盖娘已冲进了洗手间,对着化妆镜挤眉弄眼了半天,给自己设计了一个乌有帝国要员的标准像。

  三十年来每逢这一天,盖族的人们总会看到一个浓妆艳抹的盖娘,穿着盖族千年传统的紫色草裙,堆积起笑容(她的笑容堆积的如此之高,使人怀疑她谁也看不清),站在厅堂中央展示自己。

  她首先会翘起她肥沃的无名指,从马赛克城市为何要这么大量使用门板尿布说起,说到政府的伟大壮举,说到领取物品的大小尺寸,分发程序和领取标准。接着,她会举起一叠表格,告诉大家表格是何等重要,填写又是如何困难,其中有一百个字母,二百个符号。这个时候,盖娘会两眼放光,神秘地说:只有她这样的专家才能填好!

  由于门板尿布容易损耗,不及时更换将使市容和民众自身不堪目睹,马赛克城市为了确保人类文明样板城市的美誉,市议会决议规定这两样物品每天发放,更换也必须做到每七天一次。这使得盖娘的讲座成为她的终生表演,也为她每个星期的岁月循环划上亮丽的结尾。

  有一次,一位浑身散发着厨房油味的中年汉子在比肩而坐的人群中嘟哝了一句:为什么不换成塑料尿布和不锈钢门板,这样一来谁都省事了。耳听八方的盖娘起初当作没有听见,当这远离主流社会偏居在盖人底层的汉子不知趣地嘟哝第二遍的时候,盖娘血压升高了,她伸出拳头向空中一挥,咆哮道:自作聪明的人,出去!

  盖娘说这话时,在场的所有盖人都看到了两道紫红色的晕从她的面庞上破皮而出,在厅堂中回旋不已。而她的这句话也犹如中世纪宗教法庭的裁决,立即放逐了所有异端的思想。

  旧时来到指手画脚中心的盖人们,就这样在盖娘的所营造的秩序中,过着平静和幸福的日子。

  新世纪时大量的盖族新移民到来,马赛克城木门板和尿布发放工作依然红火,盖娘的讲座就象日出日落一样准时不变。

  最初的时候她暗笑新移民竟然没有听说过尿布和木门板的事情,甚至连形状都不知道:这怎么可以,这样的盖人怎么可以生活在马赛克这样文明的地方,在这遍布其他族裔的文明的马赛克城,这些无知无识的新盖人,稍不留意就会丢我们盖人的脸!

  幸运的是,大批的新盖人早已耳闻盖娘的权威,在聆听盖娘讲座之前,绝不敢随意在马赛克城的格间行走。

  他们在焦急地等待星期五的到来。

  每逢周五蜂拥而来的聆听者,常把盖娘围堵在厅堂最前方,尽管她给自己的讲台加高了几块木板,密不透风的环境还是使她精心穿着的紫色草裙无法伸展它优美的线条。啊,众人们,让你的灵魂离开每一个由四面墙所围堵的狭隘空间吧,放开视野看历史,就是当年法国的戴高乐总统去到加拿大的魁北克煽动独立,所到之处也没受到如此的拥戴呵。这种超越历史的巨人感每每使盖娘的灵魂“砰”的一声从凡胎里挣脱出来,伏在厅堂的天花板上,俯视下界。这种的感觉一直持续到有一次讲座时听到一位女士说:为什么不把这重复的讲座输进电脑网页里,这样的话大家就再也不用挤在厅堂里受罪了!

  听完这句新鲜而有些异味的话,盖娘没敢发作,因为附和的人太多了,几乎所有在场的人都在附和这句话,造成的声势如同暴民们要挤倒柏林墙。

  盖娘一回到家就询问在马赛克城读书的儿子:电脑网页是什么?得到的答案几乎令她昏厥:那是在小小的荧光屏上写进文字而已。

  这对盖娘来讲,纯粹是一个灭绝性的阴谋。如果这个阴谋得逞,人们将只能在家里眼巴巴地阅读干瘪的文字,谁还能目睹她的浓妆艳抹的风采,她的紫色草裙,她眉飞色舞的神情,最重要的是还有谁来礼拜她的权威。

  这些新来的盖人太过分了,他们羽毛未丰,就想离开这马赛克城市的大地,这些鸟人!他们完全是要颠覆。盖娘在厨房里愤愤的骂道,这阴谋要是得逞,我去哪里?我们中心还能干什么?

  从这一天起,盖娘对新来的盖人警惕到了牙齿,多年来堆积在面庞的笑容也都偃旗息鼓,消逝在她的威仪之下。

  有一次在讲座上盖娘象往常一样布道,说木门板和纸尿布必须七天更换一次,“七天,和上帝创造世界同一个周期,大家注意了,是七天!”盖娘很得意自己能又一次把上帝扯进自己的讲辞,正在堆积中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掩埋她的视线,她看见顿竟然站在她对面伸出五根手指头,还前后摆了摆,这个举动使盖娘一愣。对盖娘来说,这微微晃动的手指头和电脑网页一样都是颠覆的信号,对它们视若无睹,就如同一个哨兵没有发现敌人的枪炮,这是绝对不允许的,盖娘绝不是一个不称职的战士。盖娘当即放下堆积中的脸部肌肉,叉开肥硕的五根手指直指向十米开外的顿,说道:“你!这个新来的,怎么有脸教我!”说完之后,她站在厅堂的高台上,双手叉腰,就象是一个刚向敌对邻国发射完导弹的独裁者,愤怒的余威在脸上流淌。看着满屋的新盖人,盖娘真心地希望顿反击她,如果这样的话,她准备大干一场,一扫新盖人的威风,用战斗向人们显示她盖娘的威严,就象四面出击的拿破仑击败众小朝廷的昏君一样。但没有想到顿沉默不语,让她无法发作。

  实际上,近来关于门板尿布的更换的期限,有不少传言,有人说已经由七天改为五天,为此昨天盖娘还曾打电话去城市门板尿布委员会询问,不巧她碰上了一位混进政府工作的语言歧视者,因为盖娘不懂官方语言,弄了她一鼻子灰。

  在指手画脚中心,盖娘雄居厅堂中央,顿被安排在左边的一角,据说太阳和月亮当初的安排也是这样。这样的话,无论顿如何接待客人,都在盖娘的全方位监控之下。她时而调整耳朵的方位,时而又用目光斜视过去,盖娘相信,如果这样来构造宇宙,就是上帝也无法躲避她耳目的威力。

  有一次,有一个新来的盖族女子在见过盖娘之后不是后退着离去,而是飘飘然去了左旁找顿,这种走向本身就大逆不道,更令盖娘难以接受的是,这女子竟拿出一封官方文字书写的信件,请顿帮忙阅看。这种目中无她的举动,令盖娘身体中的大小细胞由脚到头于瞬间沸腾,盖娘猛然站起,厉声喝道:“你,算什么东西?给我滚出去!”

  盖娘真是急中生智,这个“你”字没有具体所指,让人无法明断这句话到底是送给谁的,但反正都是送给新盖人。盖娘的这一声吆喝也使那女子如断了线的木偶,呆立在原地,她那留在旧大陆的思维一时弄不明白刚才还堆满笑容的盖娘,怎么会来个晴空霹雳。后来,那女子哭丧脸着转身走了出去,顿却沉默的坐在了左边的角落里。

  在马赛克城语言的迷宫中生活了三十多年,盖娘具备神秘的天人合一的风格。

  多少年前的一天,盖娘心情狂燥迷乱,独自去到大西洋的沿岸,她看到了最不希望看到的情景:海面一望无际,平静如镜。盖娘站在岩石旁,她厌恶大海的宽广和宁静。那时有个恶魔从遥远的童话里跳出来,让她许愿:你希望什么呢?盖娘和恶魔对视了一分钟,透过牙缝说:我希望海面能喧嚣起来,我的狂燥要使大海生发巨浪如柱!

  多少年来,盖娘从没有放过一个敌人。但前来中心的客人成为了敌人,那也是游击队。他们行踪不定,如空气中的尘埃一样难以捕捉。

  而这个顿,就象是被固定在饿猫旁边的小老鼠,活象是新盖人送上门来的人质,她可以变着法儿地玩弄。


  在顿于中心工作十个月后,盖娘开始喊闹贼,她的叫囔法如同一只患上皮肤疾病脱毛不止的宠物犬,她一会钻到桌子底下,一会儿趴在凳子上,嗷嗷叫唤。这样的情形让人感觉到,全世界都在掠夺她,如不及时制止,盖娘早晚有一天,会被这些无名的盗贼,弄成脱衣舞娘。

  比方说盖娘会在突然掀起桌上所有的纸张后,脸贴在桌上惊叫道:有贼,有人偷我的的钱!这样的惊叫,多半会把她对面坐着的客人的魂魄掀上了半空。有好事的同事上前询问发生了什么灾难,盖娘瞪着眼睛神秘地说:有人偷了我五圆钱!我收客人填表的费用,放在桌面上,被人偷了!

  要知道,在马赛克城,五圆钱可是一个伟大的数目。它能使你吃上3块皮萨饼外加一罐可乐,或是买上一张电话卡绕着世界狂打一通。

  这一天离开指手画脚中心的人,都彼此监视着,暗自揣摩他人的神情是否有暴发的迹象。

  顿却表现的象没事人一样,每天照旧在盖娘的眼皮底下出没。这迫使盖娘不得不改变战术,首先她改变了被盗的目标,她不再提钱的事情,而是告诉客人,有人偷了她的文件或她的资料,使她失去了一个重要的电话号码或是一个关键的可供登门拜访的地址。她并且用上了幼时学的造句风格,在“有人”二字上用了加重音,并同时向顿所坐的方向斜看过来,或是干脆向左边一字一顿地囔道:“顿-先-生,你有没有看见我的东西!”

  三十年来,盖娘总要隔三差五地喊上几个月闹贼。尽管在帮人填完表格之后,盖娘会时不时有意无意地忘了开收据,但钱她绝对是照收不误,并且在每月照单上缴银两之后,她决不会囔囔有钱多出来,相反地,她总是叫有贼。这就好象一只勤奋的馋猫,在家居内帖着墙根儿喵喵叫唤,那些鼠辈就会和魔鬼一起销声匿迹。多年来,已经有一批又一批同仁在盖娘的叫唤中灰溜溜离开中心而去,但总督察对盖娘确保一方平安的作法给予了无声的支持。战争吗,哪有不误伤,在激烈的骂战中,牙齿还咬舌头呢。

  顿没有理睬盖娘的战术,他象摆放在阵地上的木偶一样对战火无动于衷,直到盖娘在她堂吉柯德式的战斗中越来越频繁地侧脸盯着顿,顿只好去后院找到了于流放中苟安的总督察,请他让盖娘闭嘴,设想一下,这不再是一场猫吓唬老鼠的游戏,依照盖娘的这种囔法,指手画脚中心很快就会被她囔囔成一个贼窝,而总督察不就成了贼王了吗。

  几天后,总督察把盖娘叫了去。盖娘涕泪俱下地说:“我说有贼,又不是说顿,我说的贼是指新盖人,他们总是偷我的东西。”

  回到厅堂,头发蓬松的盖娘围着顿转了三圈,擤了擤鼻子后坐了下来。


  在指手画脚中心里,总是响彻盖娘的声音,她很清楚其他共事的人因为心理或生理上的过度阴暗导致他们哑然无声,只有她盖娘日复一日声嘶力竭地为盖人们服务着。在中心的各种会议上,盖娘头颅高昂,为自己从事的永恒而烦琐的更换门板尿布的事业而大声叫苦不迭,使得那些尸位素餐的同仁们的良心被盖娘真切的叫唤而解冻,他们感到羞愧,低眉顺眼,头颅下垂,人间人品的高贵和低下由此划界。在盖娘难得缺席的日子里,中心的房梁上会飘下咚咚的声音,明白事理的人们知道,那是盖娘在上界上岗,她不厌其烦地向下质问“你懂不懂?”,“懂不懂?”。三十年来,这栋百年的老屋在盖娘的教诲下智慧异常,在夜间常常发出奇异的色彩,成为马赛克城失眠盖人久久凝望遐思不已的一处诱人景致。已显老态的盖娘和这栋废旧的库房融合为一体,它们的机体松弛外型嚣张,但正如一句由沙漠风暴刮来的俗话所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库房和盖娘一起在马赛克城市狭小而语言独特的盖族人群区间内独霸一方。


  有同仁提醒顿,关于贼的事情,盖娘一定不会放过他,请他务必十分小心。顿笑了。

  这天一大早,喝完了盖碗茶,盖娘一改雍容迟缓的风格,快步地在厅堂中走了几个来回。她看到顿在左旁的角落里,正埋头帮人填表,厅堂里已有十几位早起的盖人在排队等候。盖娘的目光扫过每一个盖人,最后落在了顿的身上,这个对盖娘越来越沉默的新盖人活象是一丛荆棘,他的存在刺疼着盖娘每一根外伸着的触觉,她觉得如此下去,她那肿胀的精神终有一天会天女散花般迸裂。他在这儿已经呆了快一年了,再呆下去,他还会生根,会夺走盖娘生命赖以茁壮的养料,他或许还会开花,那会是怎么样的一种花。盖娘在靠背椅上坐下,把身子重重地往后仰了仰,但他能捱到那个季节吗,想到这里,盖娘脸上露出明显的笑意。这天办公,盖娘分外地不安分,每隔半小时就以原地踏步的节奏跑向10米开外的厕所,她双手握拳,呈新兵操练姿势,并用口令的节奏念叨:战斗战斗,很忙很忙。

  中午时分,来了个本族裔男性长者,盖娘迎上前去与他耳语一番后,长者去到后院。

  下午,盖娘传达了总督察传令,叫顿去到后院。顿被总督察告知有人投诉他的服务,并拿出一封信件,说这是一封用盖文写下的关于顿的指控信,说如果顿愿意,可以把它读一读,顺便告诉总督察其中意思。

  顿于是看到了这样的内容:总督察阁下,贵中心长期以来是我们流离在马赛克城的广大盖人的精神依靠,贵中心有盖娘这等高级顾问,使我们在异国的所有问题都不成为问题,我们的日常生活得以有确实的保障。盖娘几十年来如一日,视族人如家人,关怀倍至,使我们广大盖人在马赛克城过上了体面又文明的生活,使我们在睡梦中也能饱含甜美的微笑。但近一年来,贵中心来了个无知无识的新盖人,对我们复杂的马赛克城一无所知,对我们苦难的盖民族一无所知,对我们如饥似渴的需求一无所知,与他聊天如同鸡同鸭讲,凡与他面谈之人无不觉得身处水深火热。为此,特请总督察明察,为民除害,将此人逐出贵中心,署名人,克林顿二世。

  总督察告诉顿,据他自己的观察,顿长期以来有迟到的毛病,五分钟看来事小,但这五分钟,足以使愁苦的族人盼到双眼发白,等到愁肠痉挛,实在罪不可赦。另据有两位同仁检举,在昨天下午,顿擅自离开座位达半小时之久。为此种种,总督察本着治病救人的原则,决定在明天召开紧急会议,由顿作出深刻地反省和检查,并带罪工作。

  第二天中午,会议在中心前厅举行,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顿首先开腔作出了辞职的决定。这使得总督察拟订的议程无法实施,总督察脸上甚是不悦。有人窃窃私语说顿颇为勇敢,在这失业率高企,申请救济者遍布街巷的时刻,带罪工作也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好事,没有胆量,怎敢辞职。

  盖娘喜形于色,两眼于缝隙中放射亮光,她笑着挽留顿道:你怎么舍得离开我们走呵,你是多么好的一个帮手,留下来继续和我们一起干吧。

  顿没有接盖娘的话茬,而是向总督察表示拒绝昨天的那封信,说如果一桩投诉连具体人物,事件和时间都没有,怎可成为有效投诉,说是如果真有具体而实在的投诉,他愿意效法古人,背着荆棘前往请罪,路途遥远皮开肉绽也在所不辞。

  盖娘听罢此话,收起满脸笑意满眼亮光,她用灰蒙蒙的眼神看到傻呼呼的同仁们都在听顿的表述。
  顿接着说希望总督察在日后本着对其他同仁负责的精神,将投诉要素牢记在心,切不可冤枉工作人员。
  盖娘看到总督察歪着脑袋看着顿,手里正在作笔录。
  盖娘连忙将头向总督察探了过去,贴着耳朵告诉总督察,顿正在怀疑的是盖族人的意愿,这可千万不能含糊。
  在顿讲完之后,小小的前厅归于平静。
  盖娘把双手往胸前一交叉,质问道:顿先生,你总不至于认为你工作得尽善尽美?!你分秒中犯错,时时犯错,日日犯错,惹的族人众怒,我的脸都为你含羞。

  顿侧转头,上上下下打量了几遍盖娘,说:我发现你这个人长的没鼻子没眼睛,和你说的话一个样没谱!和你相处一年,大开眼界,知道大千世界还有你这样一人。你的为人和服务水准,如果娓娓道来,可说六天七夜,我不想弄得大家辘辘饥肠,无法入眠,我仅举一例为证:关于新的门板尿布更换期限,你在讲座中说的是过时的七天,我用手指告诉你现在是五天。你还记得你说了什么吗?你说这个新来的,还有脸教我!总督察,你不懂盖语,你知道你的高级顾问用的是哪一个水准的语言吗?

  总督察露出满脸惊诧,转头问盖娘:你是这样说了吗?

  盖娘急促地回答:我以为我跟他关系好,我才这么说的,并且当时七天没错。
  顿告诉总督察:作为一个顾问,语言要有水准,作为一个有三十年工作经验的顾问,语言的精确出彩应该可以与上帝创世的口令媲美,可是非常遗憾,我看到的是这么一个人物。
  顿的话音未落,盖娘双手捧住她肥大的脸庞号啕大哭,她边哭边用双腿踢打着桌椅,口中痛骂顿在众人面前丢她的丑,霎时间,前厅会议变成了盖娘充满激情的音乐独奏。为了不使盖娘的泪水流成小河,众同仁们纷纷离座,拿盆的拿盆,拿纸巾的拿纸巾,匆忙向盖娘围堵过去,盖娘顿时陷入众人的关爱之中。
  一片喧闹声中,顿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拉开大门,走出了这个废旧仓库。
  看着开敞着的大门,总督察隐隐约约记起了祖上的遗训,家丑岂可外扬,他追着顿的背影来到门边,缓缓地推动沉重的大门,他看到一只小松鼠正在门前徘徊,他跺了跺脚,将松鼠撵走,人与鼠类不得入内。

  关闭的大门内,前厅里灯光暗淡,那里有本族裔最权威的女人,正前仰后合,上演着一出捶胸顿足的大戏。
  大门外百米远的城市主大街上,春日的阳光正在照耀,数百米长的复活节大游行正在经过,各族裔的人群打扮各异,脸上洋溢着复活后的幸喜,欢快地跳跃着向盖族人的区域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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