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三角之一-印象王潮歌

记者万毅忠报导/印象系列是张艺谋铁三角在中国推出的大型山水实景演出,03年《印象刘三姐》,067月《印象丽江》雪山篇,以及07年春天即将推出的《印象西湖》。大型山水演出取名印象,用王潮歌061210日在纽约所作的阐释就是:印象就是没有故事和情节,是说人话,表达真实的情感,是一个人到了外乡后的感怀。

作为中国当代最具先锋意识的舞台剧导演,王潮歌从歌剧《秦始皇》的排练中抽身而出,参加了该剧在曼哈顿的一次推介活动。她的言论尽显率真、机敏与智慧,其叙述的魅力足可纳入其印象系列。在印象系列中,王潮歌让当地农民表演,在本文中,我们让王潮歌说话。

我们仨竞相领跑

在铁三角中,张艺谋是个大大的名人,每到一处,人们像蜂团一样围住他签名,我俩就静静地在旁边看着。和他结成铁三角,我俩有心理压力:谁叫咱们上大学时就吐着大舌头看人家的作品。03年一起工作成为我们合作的机缘,我们发现互为竞争敌手。十年前我和樊跃成为两角,张艺谋插进来,成为第三者。铁三角的重要特征是竞争,而不是互补。

一起工作时,我们仨的脑子都要飞速运转,稍有懈怠就被对方超过,这时你的脸就没地方搁,赶紧再超,刚超一半儿,那边又上来了,就像运动员有领跑,速度就带出来了,否则永远出不了世界第一的速度。领跑者的重要性超越自己本身,我们仨就这样,互相领跑,到喘气歇腿时,猛然发现咱们仨今天更聪明了,咱们哥儿们很了不起嘛!

我们仨常这样发现自己从未有过的聪明从铁三角里迸出来。于是我们惺惺相惜,总找到对方谈论作品,为的是碰撞和刺激,这种刺激使作品越来越不像自己的,但越来越好看。

作为铁三角中唯一的女性,我是妈妈,是姥姥,是女儿,是妻子,还是情人。美国中国都是男权社会,人们会承认女人的勤奋和辛苦,但不愿承认你很厉害。在铁三角中,最年轻的我以多種姿態存在於两个强大又富个性的男人身旁,和他们平起平坐。如果一个女性能和男人站在同一个平台上,请相信她的智慧和能力是超越这个男人的。

和美国人聊中国皇帝

对中国人来说,秦始皇太复杂了。他是我们崇敬的第一个皇帝,我们的大中华就是从這个家伙开始的。但我们的教育给了他很多负面的东西:集权、焚书坑儒,是个坏人;又说帝王在建造帝国时,无法顾及妻子儿女,最后落得孤家寡人的境地。

不知外国人如何想象中国的皇帝,如果来自一个王权的民族,他会认为帝王伟大,是缔造民族文化的英雄;如果他来自个人主义的国度,他会认为帝王很坏,因为他限制了人们的自由和个性。

在美国演《秦始皇》,我和张艺谋都有一些摇摆,摇摆就在于我们不知如何给他定位。大家能清晰地感觉到我们的摇摆:秦始皇施展强权时,我们给他辉煌;但在剧终,我们也指出权力使他落入孤独之境。

历史本身没有真实可言,谁知道秦始皇是怎么回事,可能要挖了他的坟才知道。后人总是根据自己的境況評價历史,今天家里吃的不错,就喊皇帝不错;今天吃的不好,就喊皇帝不好。

我对秦始皇到底是谁不感兴趣,关键是我们在美国聊一聊我们的皇帝。美国对多元文化感兴趣,于是我们把秦始皇缔造统一国家,寻找统一音乐的故事搬到大都会歌剧院来演出,这是一件挺好玩的事情。但举重若轻或是举轻若重在于我们,我们并不觉得它是一件伟大的和了不起的事件。其实就是个文化现象,以及由此衍生出的民族间相互的好奇心。

演员班子里除华人田浩江和傅海静之外,都是外国演员,如浑身都流淌着西班牙沸腾血液的多明戈。他把西方和东方文化攪在一起,非要把秦始皇人性化,在公主栎阳失身以后,他认为秦始皇非得拔剑把高渐离宰了!“我要是忍下这口气,还是个男人吗?还是个父亲吗?”多明戈不理解,这就是文化冲突。中国人说:小不忍则乱大谋,为了宏图霸业我啥都能忍,为了更大的理想可以牺牲妻子。外国人说:那不行,得以人为本。他把我女儿给糟踏了,我得弄死他!

多明戈就此和我一再争论。排练时,一唱到栎阳那儿,他就软了:栎阳啊……一唱到高渐离,多明戈就怒目圆睁,脖子粗红。这时,我就得跟他讲中国人的想法,中国的帝王是怎么回事,中国的文化是什么。

但三言两语,哪里讲的清楚。他们吃面包,咱们吃米饭。我觉得永远讲不清楚,我也期盼着这样,因为每一个民族有自己的特征,全都明白了,有什么意思啊,世界就没劲了。所以他吃他的,咱吃咱的,他不理解正好,他能接受多少是多少,多明戈就这样演绎一个他自己的秦始皇。其实,外国人眼中的中国,就和中国人眼中的美国和日本一样,带着一层摸不透的面纱,它引发你触摸的欲望,这比真摸到了有趣,一如谈恋爱,初恋最美好,是因为不明白,真明白了,就那么回事。

歌剧这个洋玩意

目前在大陆,歌剧没有市场。一场歌剧囔囔半天卖票,到时坐了半场人,一看都是自己人。所以一说歌剧,肯定是在西方,是人家的事儿,导演就更少机会去导歌剧了。没钱没市,干嘛要去做。

接到大都会邀请时,我们很犹豫,犹豫有三。一是歌剧太耗时,占我们的精力太多;二是异地作战,我们不愿来纽约工作,我们现在不太想离开家乡,不太愿意离开自己睡熟了的那张床;三是对于整个工作流程的陌生,其中有对歌剧的陌生,更多的是对大都会歌剧院的陌生。在歌剧的幕后,复杂一如小金字塔,买票看戏的观众只能看到一个尖儿,下面越来越大。在基座上,人员之多、环节复杂的程度、所需金钱之巨都不是大家能想象的。

在接戏时,我们对这些麻烦有所准備,但实际的麻烦大大超过预想。今天,我们回头一看,有点后怕:这么长时间,我们是怎么过来的!

这些麻烦有:一是歌剧以歌唱为主,歌唱演员在上劲的时候,导演不可乱动弹,得听他唱完再说,这需要一个习惯。我觉得我们仨都非常聪明,太聪明了,聪明的了不得,这个麻烦很快就被打发了。

麻烦之二是英文和音乐,对这我们都不是手拿把杈的熟烙,他们一唱你就烦,你不知道他们在唱什么。我们英文不好,张艺谋根本就不懂英文,一听到英文就急。翻译用紧逼盯人法盯在我们身边,把正在唱的东西告诉我们,这挺烦人。

最麻烦的是大都会的工作流程。整个大都会歌剧院像是一个巨复杂的机器,每天都上演一个不同的剧目。为此每天下午四点有一个大的舞台转换,非常壮观。你站在那里看到,上出戏一点点没了,下一出戏嘎地就来了,所有的灯光都要转换方向。

这在中国无法想象,中国舞台上需要五到七天的合成,大都会只要几个小时,而在当晚它又换一个,不可思议。

大都会歌剧院地下有三层极深的大地库,以比舞台大三倍的空间来完成机械转换。人人各司其职,每个人像钉子一样轻轻牢牢地钉在自己的位子上,保证这个巨复杂机器的运转。这个运转把我吓了一大跳,到现在我还吐着舌头瞪着眼睛看着他们,还在琢磨呢,这个机制很了不起。

在中国,人们常在工作时聊天,说闲话,但大都会工作人员的职业精神让我印象深刻,他们非常敬业,这是在职业基础之上的敬业。在中国,人说敬业就是特拼命特努力,但少人说到职业道德。从大都会一个普通工人身上,也能发现他对自己工作的热爱、专注和毫无怨言。我回去要收拾收拾工作班子,我要整他们,要他们看看人家怎么弄的。

在大都会,艺术家们保持充分的好奇心,每天琢磨自己能否做的更好。这种好奇心反馈给导演就是:你再给我一点戏,我还能试一试。这对我们导演是个鼓励,假如《秦始皇》再排练半年,我们还能排下去,因为大家都没有完结的意识。

演秦始皇夫人的演员戏份本来不多,在公主唱白时,她本可以在一边待着。她走过来跟我说:“我设计了一个小动作,能否随着女儿也来这么一两下?”原来她设计了模仿女儿的手势,以示对女儿的深爱。她对我触动很大,她想尽可能在舞台上抓住瞬间多表现一点东西。她使我想起在中国合作的演员,常不耐烦地催促我们:什么事儿,快快快,我还有事儿呢,赶紧!

限制本身是最大的自由

在大都会导演歌剧有很多限制,我认为限制本身是最大的自由。你站在一个空寂的旷野中间,接到命令开路,你会问往哪儿走啊。这时你有自由,但发现无法行走,自由成了巨大的限制。而在一条由两堵高墙相夹而成的胡同里让你走,你就知道往哪儿走,还可以和人比快和比誰走得漂亮。

大都会歌剧院、歌剧和音乐本身也给我们限制,进入乐队合成阶段后,导演成了最令人讨厌的人。人家正在拉呢,你如果喊“停停,把调子调一下。”这可不行。你只有在旁边等着,等乐队停的时候,你以米老鼠的速度飕地跑过去,说几句又哒哒哒地跑回来,老老实实地等在一旁。在乐队时间里,导演没有优先權。在演员唱的时候也一样,当歌手正唱到最高的高腔时,你如果喊停,会憋死他。對我們的限制还来自工会,如果规定12点结束,不能拖到12点零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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