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学运惨案纪念碑下的老头
2月17日,墨西哥城,临近中午,阳光灼人。老头坐在纪念碑下的阶梯上,阳光令他的眉毛和胡子泛白,他双眼被墨镜遮住,我刚挪步到他前面准备照相,却听到他用西班牙语嘟哝着:照我还是照纪念碑?此时此地的语境很通灵,我不仅听懂了他的话,还回答说:不照你。
我的取相镜头从他头顶掠过,但如果我能说更多的西班牙语,我可能会请他挪挪屁股,因为他坐的位置实在不易回避。老头已经谢了顶,穿一件大号的黄色夹克,左手把一顶布太阳帽压在膝盖上,脚边地下放着一个破旧的绿色帆布包。不过这些都是我几分钟后才注意到的,我当时只是盯着纪念碑,这尊来之不易的石碑立于惨案发生25年后的1993年10月2日,碑高5米,宽2米多,它是三种文化广场上唯一的建筑物,可能中国人会觉得,用这么一小块石碑来纪念著名的广场学运,实在显得有些单薄。
碑上用西班牙文篆刻着1968年10月2日军队在广场镇压时20名死难者名单,他们的名字和大多数人的年龄占据了纪念碑的显要位置,再往下就是墨西哥著名女诗人Rosario Castellanos的诗句:
¿Quién?
¿Quiénes? Nadie. Al día siguiente, nadie.
La plaza amaneció barrida; los periódicos
dieron como noticia principal
el estado del tiempo.
Y en la televisión, en la radio, en el cine
no hubo ningún cambio de programa,
ningún anuncio intercalado ni un minuto de
silencio en el banquete.
(Pues prosiguió el banquete.)
一老一少两名男子在我费力地辩解词句时,走到我身边,谢天谢地,他们先跟我用英文打招呼。坐在地下的老头从帆布包里掏出一份旧杂志,哗啦啦说了一通西班牙语,后来的一老一少告诉我,他就是杂志封面人物。
1968年学运时,他是一名只有27岁的年轻教师。我把杂志拿过来,上面的照片简直就是当前景象的翻版,同样是面目不甚清晰,不具备智者或勇敢者的气场,但45年岁月流逝,不知他是受了何种磨难,有时再强的智勇者也奈何不了命运。再打量一下杂志,封面上的他,正打着胜利的V字手势,精神好像比现在要强一些。照片下面的文字是:教师CARLOS ANTONIO BELTRAN MACIEL, 1968年学运镇压事件的幸存者。
一老一少翻译说,45年来,只要老头能抽身,都会在上午来这里静静地坐着。
一老一少离开后,我和老头之间横着一道语言的鸿沟,套句老话说,太阳朗照着,我们沉默不语。这时,老头伸出手来,用西班牙语说“钱”“吃饭”,我对他要钱的举动很诧异,但还是毫不犹豫地给了他。
离开老头,我围着广场四周查看了一遍,大教堂耸立在广场西面,东面尽头有十多根黑色旗杆,南面是成片的考古现场,北面是巨型的住宅楼齐瓦瓦大楼,45年前的10月2日,由总统卫队士兵伪装的狙击手就埋伏在齐瓦瓦大厦、教堂及其后面的外交部大楼的楼顶,向地面军队和天上的直升机开枪,给军队找到大举镇压的借口。
齐瓦瓦大厦的西侧墙壁上,从底部到房顶,画着两位穿着黑西装的男子,大厦的窗子由上往下把他们的身体隔开,但左侧人的手伸向对方,揪住他的衣领,这一动作被定格,任人解读。
1968年学运纪念馆,设于原外交部大厦附楼一楼及地下室,数以万计的图片、视频、音响资料和实物把来凭吊的人带回历史。学运遭到镇压后,外交部也搬离了这打响暗枪的大楼,现在它是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的分校,纪念馆也由该所大学负责建设。
馆内按照编年史的顺序陈列,时代背景从1958年一直横跨到1973年,在1966年的背景介绍中,是毛泽东的大幅照片以及他和接班人林彪的照片,越靠近1968年10月,事件陈列就越细。10月2日当天,是按照小时来分割。
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入口处的三幅画面,它们由成千上万张照片组成,第一张是紧握的拳头,里面有马丁路德金和切格瓦拉,第二张是张开的手心,里面有事件中的警察、政客、学生和群众,第三张是象征胜利的V型手势。所有的照片无论人物的地位尊卑,尺寸一律相同,只是颜色深浅不一,分别构成了拳头、手心和V字。
待我从纪念馆内出来,已是下午三点,我饥肠辘辘地经过广场去寻找餐馆,此时已不见坐在纪念碑基座的老头,估计他也早已就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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