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不去唐人街

电影院距离唐人街不远。


排队人龙静止在影院外的欧式回廊之中,人们或静默或小声交谈,左侧是本市主要南北向大街圣劳伦大街,此时正车水马龙。


加拿大人脾气温和,具有人口拥挤的国家里人们少有的耐性,而排队就是这个人群展示精神品质的方式之一。此时是六月,的太阳从头顶灌下,让头皮发麻。电影将在半小时之后开始,候票的人龙在拐了一个弯之后前行了一段,进入影院在大厅里面延伸。


这些人大概和我一样,留意到了报纸上映期即将结束的预告,赶来看这场演出。朝人龙挪动的方向望过去,是一个下坡,坡下的建筑群里,躺着百年的唐人街。


这是一场和中国有关的电影,但留意一下人龙,除了我自己,没有见到亚裔。


这部魁北克人耗时八年制作而成的记录片叫《ce qu'il reste de nous》,象征画面是一西藏妇女苍老的面部,她正低垂着头,老泪纵横地祷告,这张头像被印在本城的大小报刊杂志上,广为传发。让我震撼的是她面部沧桑的线条,其凝重的质感犹如八十年代中国青年画家罗中立的油画《父亲》


电影票在距离我还有二十多人的时候宣告售罄,我只能打道回府。


回到家,我给本地诗人Hubert通了个电话,约他明天一起看电影,本地每年一册的精美诗歌年鉴已连续两年收录他的诗歌,但除此之外,Hubert默默无闻。他很爽快地同意和我前往,并提议完事之后,去唐人街吃中餐。


我幻想这是一部灵魂和物质世界对话的哲理片,我们还剩下什么-----在巨大的物窒息灵魂的人类发展潮流中,这种问题由苍天最近高原人群来发问恰如其分。我望着铺展在我电脑台上雪白的哈达,面用藏文书写的祝福字样在阳光中跃动。我索性闭上双眼,把外部世界屏弃在我的视觉之外,我想起了我的藏族阿妈,想起了寺庙里经纶的转动,想起了五体投地的行进,想起了举着火把去朝拜一座圣山的洞穴,阿妈告诉我,探过幽暗的洞,便能洞穿世界,进而达到喇嘛的境界。无奈我尘缘未尽,硬是离开了阿妈,回到沿海的定居地,今天又飘零在万里之遥的西方世界。


第二天,我和Hubert提前两小时去电影院排队,排在我们前面的是一位自巴西来度假的教授和一位本地的画家。进放映厅的时候,我们经过了登机安全检查式的扫描,我告诉Hubert,这个举动好像和灵魂相去太远。


八十分钟的电影在一位定居魁北克的藏族女性法文旁白中开始,她述说她未曾在其中生活过的民族是一个过多沉溺于祷告的人群,为了表明自己的另类,她赋予她的西藏之行于冒险和行动的色彩。


电影画面在进入中国国境时由放在提包内的摄机偷拍,晃动中的凌乱画面具有强烈的象征意味。他们在拉萨摄取的第一个画面,是一堆正在焚烧的街头垃圾,垃圾旁边是一个行走中的汉族保安,法文旁白说道:这就是我的圣地拉萨,它已经被中国人占领,破坏。


旁白女子坚称自己的土地是Tibet西藏只是中国人对自己强占之物的称谓,影片中所有的汉人被称为Chinois。她的秘密串联遍及西藏城乡,她在住宅中或庙宇里将人们小规模地召集起来,观看由她带来的达赖喇嘛的电视讲话,人们在观看中热泪纵横,讲话结束后纷纷在小放像机前叩头膜拜,念叨这是什么神奇之物,能带来达赖的形象和言语。影片中有藏人对中国人毁坏庙宇压制宗教的控诉,藏人对着镜头慨叹:中国人太强大了,就是达赖回来,也无济于事。

接着,影片展示了中国人在西藏的形象:服装凌乱的民工,走路歪斜的保安,在布达拉宫前留影的憨笑中的汉族游客。。。

电影中有一个着武警制服的汉人的长镜头:他拎着个塑料购物,在街头晃动着,不一会,他的手臂和一个女人的手臂纠缠在一起,两人左右摇晃着向前走去,摄像师捉到了他们回头的镜头,武警帽子歪戴,肥头大耳面相蠢笨,女人也像个弱小的打工妹。


我非常清楚这些画面选取的动机听着旁白中一声声地对中国人的指责,我面色通红,呼吸急促,我无法忍受这种政治性的浅薄。


影片的镜头在青藏高原神圣的山水间拉动着,旁白再度响起:为了对Tibet的资源展开掠夺,中国人早已修建了公路,还正在修建一条铁路。。。为了说明自己行为的正义性,影片还跟踪了制作人纽约联合国图书馆查找关于西藏问题决议资料的过程。


最后的画面是在空中拍摄的世界屋脊,大地突兀而神奇,引发放映厅内观众的阵阵掌声。


在灯光亮起之前,我突然想叫喊,我想告诉大家不是这样的。但我最终没有喊出来,亮灯之后,我发现自己成了放映厅里唯一的,沉默可耻的黄皮肤的绅士。


Hubert和我一起沉默地走出电影院,在阳光下,他面色凝重,看我的时候形容怪异,好像刚发现我是个异类,他说:我改主意了,今晚不去唐人街。


一个人郁闷地回到家中,我告诉自己这远不是一部探索真理的片子,不,它连一点探索的迹象都没有,它没让我清澈透明,没让我振聋发聩,它只让我回到世俗层面的伎俩之上,我甚至觉得藏族阿妈家前院里躺卧的小藏獒的叫声也比它真实动人。


我决定给Hubert打电话,我告诉他:我原来自以为是苏格拉底的信徒,是一个世界公民。但这部电影使我回到了残缺的现实之中,我也可以以印地安人的血脉亲戚自居,在本市找一些颓败的景象,可以土著,拍摄他们对白人声泪俱下的控诉,是白人掠夺了他们的土地,杀戮了他们的人群,现在又把他们像动物一样保护起来,展示自己的仁慈。我也可以找到邋遢的白人,找到酒鬼,流浪汉和大量的衣冠不整五官扭曲的人,我把他们的特写呈现在世人面前,让他们和你一样出决定,今晚不去白人街我说,兄弟别忘了,不要渲染偏见和仇恨,丧钟为谁而鸣---为你为我,为我们大家。


Hubert毕竟是诗人,善良智慧,除了从电影院出来时瞬间的别扭,我和之间没有留下任何芥蒂。


但外部的世界则根本不在我的掌控之中,本地的英法语主流媒体继续隆重推介这部影片在这家离唐人街不远的电影院又大大地加长了映期,一直到二零零四年年末,它还名列放映预告的重点片中。


更令我惊讶的是,在西方世界屡获殊荣:赢得了零四年多伦多国际记录片电影节大奖,获得零四年法国嘎纳电影节记录片奖,同时挤身零四年加拿大十大记录片之列


我无法估算在欧美各国有多少人看过这部记录片,也无法想象有多少白人观众在距离唐人街不远的这家电影院出来后做出了今晚不去唐人街的决定。我上这部电影网站上浏览过,那里有洋洋洒洒的观众评论:有人视制片人为英雄,有人呼吁美国人出兵西藏,有人提出抵制中国人和中国货。。。


这部影片和这些言论,还没有从坡上俯冲而下,就被建筑群中耸立的千年象形文字化解无影无踪,在由四座牌楼象征性地构筑成的福天洞地里,社团和众多的侨领怡然自得,这个人群的哨兵早已溜号,消息树也不见了踪影唐人街里景象万千阴谋和绞杀从没有间断,人们蝇营狗苟,有人正在诅咒,有人正拍着胸脯自吹自擂有一天我也混迹其中,打着饱嗝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摇头晃脑悠闲度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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